这一天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萧胡辇吃过早饭无事可做,拿起桌上的一把木梳,打开头发,梳理起来。她想找一面镜子照着,却没有找到。心想,这些笨蛋知道留下梳子却没有想到镜子。再一想,不照也罢,现在谁还会关心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是什么样子呢。她想用唯有的两件首饰,一支犀玉扁方,一柄玉簪将花白稀疏的头发挽成髻,试了几次都挽不好就放弃了。披散着头发,躺回到床上。她瞪大眼睛望着灰色的帐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死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却又死不了。每天的饮食虽不精致但准时充足,有肉有馍还时常有青菜萝卜。两个粗手粗脚的婢女每天送饭送水、清理垃圾秽物,但好像是哑巴。开始几天她大喊大叫,要求见太后,可是没有人理她。她又喊着骂着萧排押的名字,仍是如面对石壁。她走出这间灰毡帐,然门外永远有士兵用刀剑挡住出路。这座帐篷没有窗,她呼吸着从毡缝中透进来空气,感受着外面的星移斗转。
所有的日子里她的脑海中只不停地想着一件事:阿钵和郭纥他们现在哪里?有时仿佛看见他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有时又看到他们长眠在山坡上,身上覆盖着青草撒满了阳光。押解南来的一路上胡辇的目光在俘虏队中搜寻,没有见到他们父子的身影,所以知道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留在了那片原野。
现在她又在帐顶看到了阿钵明亮俊朗的脸,在朝着自己微笑旁边还有郭纥年轻矫健的身影。她耳边响起朦胧的凯歌,仿佛看到他们父子的身后军旗飘扬战马如云。阿钵微笑着招手,胡辇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向帐门。掀起门帘,晃眼的日光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惊异地发现守门的小兵正坐在地上打瞌睡,营地里似乎也很空旷寂寥。萧胡辇循着空中飘荡的乐声走去,越走越远。遇到一些士兵和杂役,没有人认识她。那些人见一个身穿半旧袍子的老媪蹒跚而行,都以为是哪里帮忙干杂活的下人。她远远望见了波光潋滟的湖水,在湖边一块宽阔的场地上聚集了如海的人群,音乐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乐声飘上云端,白云里阿钵骑着一匹白马向她招手微笑。她继续朝前走。
她看见如海的人群前面有一座土砌的高台,台上矗立着宽大的黄伞盖,伞盖罩着两张龙头黄幛扶手椅,一个身穿锦缎华服头戴金冠的半老妇人和一个身穿赭黄袍头戴朝天冠的三十多岁男子并肩坐在椅子里。他们的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冠冕堂皇服装鲜丽的男女。慢慢走近了,看清了那黄伞盖下正中坐着的不正是妹妹萧燕燕和皇帝耶律隆绪吗?虽然有几年不见,这母子二人的容颜都没有多少改变。他们和周围的人们兴高采烈,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台下,人海中军旗猎猎刀枪映日,铠甲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队。军队的前面将帅中最前面的一个就是几个月前在西北对阵作战的敌军主帅萧排押。
她看到土台下面有一长溜灰突突的东西在蠕动。再走近些仔细一看,萧胡辇惊诧地发现,这竟是一群人,有阿钵的小妾和几个孩子,还有跟随她一起出城投降的镇州城中的文武臣僚。他们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赤着脚,低垂着光头跪在地上。他们像最落魄的叫花子或者不如说像一群肮脏的绵羊。从镇州到鸳鸯泊迢迢两千里,行程一个多月,胡辇一直乘着车子,这些人有事挤在囚车上,更多的时候则是步行。胡辇和他们相距很远,偶尔几次胡辇瞥见他们,知道这些人的待遇比自己差得多,除了勉强充饥的食物,没有洗浴,更没有换洗的衣服鞋子。但没想到他们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庆幸阿钵没有投降,如果让他接受这样的屈辱,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胡辇醒悟到,这是正在进行凯旋和献俘的仪式。可是阿钵为什么会引她来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高台前面的一张长条木案,上面摆着两个四方木盒,盒子里露出的是两颗人头!
萧胡辇发疯一样跑向木案,场边维持秩序的士兵想要拦她可是根本拦不住。她冲到案前,伸手从盒子里捧出那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头颅,那东西散发着臭味,上面的头发像几搓枯草,干瘪的皮肤绽裂脱落,五官丑陋变形,脸上的肉腐烂得一碰就脱落,那就是阿钵,他的身体没有了,他的肉腐败了,可是他的灵魂附在上面,英姿勃勃目光炯炯,面露微笑。她将这颗头颅放在案上,又去抱出另外一个,同样的臭气扑鼻,同样的干瘪变形,胡辇认出那上面结了辫子的头发虽然干枯得像茅草,可是束在发梢的一根红色珠绳还在,那是她最后一次亲手为儿子结辫子时系上去的。胡辇把两颗头颅抱在怀里放声嚎啕。
黄伞盖下的人们全都站立起来,他们许久才从刹那发生的变故中惊醒过来,士兵们也慌慌张张地呼啦啦围了过来,可是面对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头颅,士兵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一阵慌乱之后他们扭住了萧胡辇的双臂,两颗人头骨碌碌滚到地上,摔下一块块烂肉,瞪着两对深陷的眼窝望向混乱的人群。一个士兵朝女人的腿肚子狠狠踢了一脚,胡辇跪倒在地上,几个士兵拽着她的篷发和胳膊就把她往场外拖。萧排押骑马跑过来喝止道:
“住手!谁也不许动粗。这是太妃娘娘。”
士兵的手一松,萧胡辇便爬起冲了上来,她抓住萧排押的衣领,用沾满泥土和腐肉的手左右开弓狠狠煽了排押两个耳光。排押沉着脸,命身边的亲兵道:
“你负责,让他们把太妃娘娘好好地送回住处。”
萧胡辇被放到一张厚厚的毡毯上抬起来,她大声叫着:
“萧排押,狗东西,是你杀了他们!萧燕燕,贼贱人,你不得好死!”
叫声凄厉刺耳,在春风鼓荡的原野上久久不散。
萧燕燕欢畅愉悦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她表情麻木地靠坐在椅子上,冷漠地看着操场上目瞪口呆的俘虏和骚动的军队恢复了秩序,将剩下的仪式一步步进行到完成。
俘虏们被牵着回了营地,军队也离开了操场。这里只剩下检阅台上的人们。太后不动,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走。众人见太后有话要说,便围成一圈,把土台变成形成临时议事的会场。萧燕燕沉着脸,面无表情说道:
“萧排押,今天献俘,算是西北战事胜利结束。朝廷前年得到南朝的和约,去年又平定了西北,南北皆捷天下砥定,你都功不可没。刚才一段插曲,无碍大局,不过到是提醒了咱们,善后没有处置完战争就不算结束。你是征讨大军的主帅,你先说说对这件事的意见吧。”
对俘虏的处置萧排押早就有想法,刚才被太妃一闹倒有些犹豫了,想了想,仍是照原来的思路说道:
“微臣以为这些俘虏都是作乱的首恶,应该籍没为奴,阿钵的家眷也应同样处置。只是太妃娘娘身份贵重,卷入反叛是一时糊涂。她年事已高,不能再做什么,不如给她自由,让她颐养天年。”
燕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别人以为如何呢?”
大臣们都顾虑着萧胡辇既是叛贼首领,又是太后的亲姐姐,不敢轻易发言。萧继远揣摩着太后的心思,定是想下杀手却说不出口,替她说道:
“微臣以为不然,太妃从前身份贵重,可她现在是达览阿钵的女人何来贵重,不但带头谋反,刚才还恶毒诅咒太后。她既不仁,不能怪朝廷不义。赐她一个体面的自尽就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俘虏,早就应该统统杀掉。千里迢迢押回来,白白多费兵力和粮草。”
萧继远话中带刺,他现在处处针对萧排押。萧排押并不想得罪这位国舅爷,可是南伐之后朝廷不放排押回东京留守旧任,将他改任北府宰相。这北府宰相本来是萧继远的位置,朝廷调这位国舅爷去上京担任留守,可是继远舍不得远离中枢,没有接受,这才有了两位宰相并列北府的尴尬局面。排押能征善战,战功赫赫,在北府这个主兵的衙门自然吃得开。继远比排押年轻几岁,但资格老地位高,怎肯居于人下。这个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皇帝呢?皇帝认为应该如何处置?”燕燕侧过脸来问坐在旁边的耶律隆绪。
刚才萧胡辇大闹献俘式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而隆绪却一直在偷觑着母后的脸色,见她的眼神从暴怒到冰冷,心知看来已经决出胜负的西北战事并没有彻底结束,还有太妃这个难题在继续向太后挑战。杀萧胡辇很容易,但留下她意义更大。如何抉择都在母后的一念之间。他不想去赌,楞模两可说道:
“其罪当杀,其人可悯,无论母后如何决定,儿子都赞成。”
燕燕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觉得他太圆滑,但是又不能不承认这实在是最聪明的回答。燕燕在最初的暴怒之下心里生出杀机,作为叛贼首脑,不仅不知改悔,还当众恶毒污蔑诅咒自己,真正是其罪当杀。杀了她是天公地道依法行事。但在后来仪式继续进行中、刚才的议论中,她慢慢冷静下来,可怜起萧胡辇来。想起小的时候,母亲贵为太宗皇帝的公主,父亲做了驸马,一家人是世人仰望的人上之人,但是父亲并不满足。穆宗在位时,萧思温见皇帝无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平王罨撒葛将成为皇位继承人,便将才貌超群的大姐嫁给了太平王。当时的萧胡辇是命运宠儿,丈夫年轻英俊,权倾天下,并即将继承皇位。父亲将她捧在手心里,燕燕和二姐崇拜着大姐如仰望星辰。然而世事弄人,如今坐在权势之巅享受着万丈荣光的是自己这个小妹,大姐却像个老乞婆一样滚爬在泥土之中。现在她是那么渺小可怜,完全没有必要怕她,更不能在无足轻重的人身上坏了名声。应该怜悯宽待她,向天下人展示自己胸怀坦荡,大度仁慈。那不仅将彻底战胜萧胡辇,而且会更好地征服天下人心。想到这里,燕燕觉得今天这样一闹也许是好事,更能显示自己的胸怀之博大宽广。她的脸色变得霁和,仿佛雨过天晴,说道:
“皇帝和排押说得对,太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哀家的大姐。她一时气急,痰迷心窍,不值得计较。其他俘虏也好好关押不许虐待,等候朝廷发落。”
萧继远垂头丧气,太后最近越来越看不上自己,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了。却忽听太后对着自己温声说道:
“继远,你替哀家去劝劝她,为一个马奴不值得。儿子死了她应该伤心,可是这个儿子是自尽的,不是官军杀的。她还有女儿女婿,还是你、我的大姐,这到什么时候都变不了,只要她平复心情好好过日子,朝廷还会给她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