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耶律隆庆和各路军队凯旋而归,带回来丰厚的战利品。朝廷大肆庆祝,奖赏有功,责罚罪过,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在诸军各还本道之后,朝廷最高层举行了一个小规模的议事宴。
“天助神佑契丹,太后皇上英明,梁国王超拔神勇,初次领兵就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太后皇上运筹帷幄,梁国王决胜千里,此次南伐横扫敌境,宋贼闻风丧胆。契丹铁骑大显威风,吓得敌人屁滚尿流,咱们如入无人之境,战果辉煌,打得痛快。”
宴会上珍馐美馔笙歌舞蹈,大臣们觥筹交错,纷纷祝酒。
热热闹闹中萧继远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举杯贺道:
“大家安静,听我说几句。太后皇上如日月在天烛照万里,梁国王文韬武略天赋英才。傅濳老儿龟缩不出,隆庆施计调虎离山,在裴村把狗日打得大败,还生擒了一个康保裔。这家伙是宋贼的高阳关都部署,官可不小,是从来没有抓到过的大鱼。这样下去再打上几仗收复两州三关不在话下!”
耶律隆庆也从丹墀之下左边第一的位置上站起来,脸上带着酒饱饭足酒肉的油光,举杯说道:
“谢谢各位的褒奖,小王初次领兵,多亏佛祖保佑,母后和皇兄英明,才旗开得胜,功劳归于两宫陛下和全体将士。我敬母后皇上和大家一杯。”
他仰头喝了这杯酒,燕燕、隆绪和众人也都饮了。隆庆想着自己是这次宴会的主讲,坐到座位上,放下酒杯,从容说道:
“这一次是初战,裴村大胜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摸清这些年宋军的变化和底细,所以才兵分多路,广泛出击。不知各位以为如何,小王真正收获不小。我以为,宋国土地广阔,城镇密布,财源丰厚,兵多将广。经过多年备战,修得堡寨林立墙坚壕深。而且宋贼精明狡猾深谙兵法,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咱们纵军深入不难,但要攻下重要的城堡却非常不易。且不说定州、雄州那些大城大镇,单是一个小小的遂城,就像宋国的一颗大门牙长在咱们家门口,就怎么也打不下来。北府宰相负责这一路的战事,那一战的具体情形你给大家说说。”
隆庆觉得一个人唱独角戏有些寂寞,便把萧继远抬了出来,自己喝酒吃肉听着。萧继远此次担任西路统兵,战事颇为不顺,他脸一红说道:
“开战之后,咱们打了个开门红,先拿下了狼山寨。但紧接着在遂城就碰到了硬钉子。宋贼管遂城叫‘威虏军’由那个北汉降将杨业的儿子杨延昭负责把守,这小子现任保州缘边都巡检使,不是什么大官,城中大概只有两千军队。这个遂城咱们不是第一次打了,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些年又不断加固,更他娘的坚固。咱想靠着人多啃也能把它啃下来,不想一连攻了好几天,死了上千人,它竟纹丝不动。直到敌人精疲力竭,咱准备第二天最后一博,死活拿下,谁想到早上一看,姓杨的竟一夜之间浇水把城墙浇成冰墙。老天爷也向着他,十月底的天居然天寒地冻泼水成冰。这下云梯用不上,想爬也爬不了,只好先撤了去打别处。遂城可恨,但总不能为了它误了大局不是。”
听他说得老实,众人都嗤嗤暗笑。
隆庆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这时接着说道:
“不怪北府宰相无能,从燕王到宋国王,这遂城打了不知多少次,一直也没有攻下来。可想而知,太后、皇上和宋国王十年前收复易州有多么不易。我想说的是,一个遂城尚且如此,想要收复两州三关,攻下雄州、霸州、莫州、瀛州谈何容易。这其实正好证实了我原来的想法:攻城是下策,只能将宋军调到城外,消灭它的主力。等到宋贼实力消耗尽了,无力守城,才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可是这并不容易做到,宋贼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会坚壁固守。如果宋贼坚持这一战术,说不得咱们也要放弃长项,打它几场攻坚战了。那样的话,就要出动更多兵力,准备更多更新的军备器械。”
萧燕燕笑容满面,点头道:
“隆庆说得很好。打仗不论胜败几何,能不断总结有用经验最重要,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其实胜利又何尝不是更大胜利之母呢。”
韩德让坐在耶律隆庆的对面,丹墀之下的右手第一位。听了年轻梁国王的话,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隆庆这次领兵南伐锋芒初露,显示了过人胆魄但也露出急进浮躁的缺陷。想不到这一番战后总结如此老道,看来这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胄而是前程无量的人才。作为主掌兵事的北枢密和随驾出征参与了整个战事的股肱之臣,韩德让责无旁贷也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口气平缓地说道:
“梁国王年轻初战,此次战绩可喜可贺,尤其能做出一番冷静明智的总结分析更加难得。老臣以为战争的目的不是炫耀武力,也不是剽掠,而是向预定的战略目标靠近。此次南伐耗时三月,动用兵力十五万,梁国王有魄力有锐气,兵分多路,南到大名府,东到海边,横扫宋国的河北河东京东十数座城市。这次狂飙猛进显示了契丹的实力,打击了宋军的士气,让敌人不能肆无忌惮磨刀备战。但也有不足,就是实际战果不大,除了在裴村消灭敌人数千,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胜。至于攻陷劫掠了几座城镇,弊甚至大于利。梁国王对敌我优势和用兵方略的见解令人钦佩,契丹的军事优势是铁骑野战,宋军的优势是弓箭城墙,对宋作战野战为上攻城为下,老臣完全同意。另外老臣有个拙见:不论野战还是攻坚,都是斗勇。而要战争双方较量不但是斗勇,更要斗智。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野战是伐兵,攻坚是攻城,都应该摆在伐谋伐交之后。”
隆庆开始听到夸赞自己沾沾自喜,到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到韩德让说出野战攻城都不如伐交伐谋的话既吃惊又不满。但是他不会当面顶撞这位母后面前的大红人,等韩氏说完才谦逊说道:
“丞相高明。小王不才,没有想到收复土地还有比野战和攻城更好的办法。所谓伐谋伐交就是不战而达到目的,这当然再好不过。可是小王想不出怎样才能做到呢?”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武将,本就对这个汉人宠臣做了北枢密一肚子反感,听了他的一番话都觉得是一派胡言纸上谈兵,但没有人敢于说出来。听了耶律隆庆的话心里无不有同感,只嫌他说得太客气斯文了。
韩德让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已经向萧燕燕表示过要竭诚尽忠不避釜镬,决定把话说透。他站起身走到殿中,面对太后和皇帝躬了躬身,说道:
“请恕老臣直言。我想说的是,宋国王在的时候曾试图与宋人谈判,赵光义晚年两次求和,赵恒一登基就报哀,都是宋国王长年暗中努力的结果。没有谈成是条件没有谈拢,但不说明此路不通。老臣以为在战争的同时应该继续谋和,不一定只有战争才能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的。”
耶律隆庆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韩德让的意思。心里想,据说当年韩匡嗣做南京留守就是整天梦想南北缔约和盟,不想赵光义大举侵略,韩匡嗣丧师满城,闹了个身败名裂。看来韩氏一脉相连,擅长的都是这一套。这也难怪,汉人无勇只好用谋。契丹以武立国,怎能靠嘴皮子取胜。可是他绝不想得罪姓韩的,把鄙夷藏在心里,露出明朗笑容道:
“丞相谋略小王佩服,的确应该如此。要是能不战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标,那才是普天同庆万事大吉。不过丞相也料到宋贼必不能俯首帖耳,必要边打边谈。小王不才,有勇无谋,就负责打仗,其余深谋远划只有全都仰仗丞相了,小王一介武夫听凭朝廷指挥。”
丹墀之上坐着的耶律隆绪一直认真听着殿中每个人的发言,他觉得今天的议政宴真是火花四溅高见迭出,对于韩德让的高明他早有领教,没想到的是弟弟隆庆能有此一番表现。此次南伐隆庆风头强劲,事后又添了这一笔,不可谓出场不精彩。想了想说道:
“契丹真是人才辈出,这一仗打得好,刚才众位爱卿说得更好。韩辅政的话很对,打个比方,就像定难五州眼下的形势,李继迁越来越强,牵制了宋军的极大的兵力,比咱们自己从雁门关南下出兵效果好得多,足抵契丹十万兵马。这就是前几年母后和西南招讨司用和亲之计的效果。现在想要夺回两州三关的战争也要同样运用谋略,斗智斗勇。”
皇帝赞成了丞相的主张,还不动声色地提到韩德威的这一段功绩,正好骚到韩德让的痒处。萧燕燕非常高兴,她听萧继远说话觉得实实在在,听了耶律隆庆的发言感到十分欣慰,等到听了韩德让的议论更觉茅塞大开。最欣慰的还是皇帝和隆庆都对韩德让非常恭顺争相附和。满面春风笑道:
“皇帝和诸位爱卿说得好极了,有大家群策群力竭诚合作,实现朝廷的战略目标一定指日可待。”
宴会结束后众人各自返回营帐。耶律隆绪在扈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马缓缓向御帐走去。正月的南京还是一片银白,月光下的延芳淀显得粉雕玉琢肃穆璀璨。灯笼照亮扫得洁如明镜的甬道,马蹄踏在冰硬如铁的路面上哒哒作响清脆悦耳。从空气浑浊的宴帐中出来,被料峭的西北风一吹,皇帝感到头脑清凉了许多,边缓辔徐行边默默回想刚才的情形。
“乳燕春还,宫苑水冷风寒。凭栏望,朦胧泪眼。芙蓉帐,翠玉钩,红毹帐暖。草如烟,琵琶一曲声咽。”
隆绪侧耳倾听,曲声从皇后宫帐的方向飘来,熟悉的声音字字句句落入耳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另外一座华丽的帷幕走去。他已经派人通知,今晚要宿在贵妃的帐中。现在菩萨哥正独擅专房之宠,回师南京后他一直在那里过夜。隆绪很惦念皇后,可是这一年来他去得越来越少了。自从有了废后的念头,他就觉得无法像从前一样坦然面对结发妻子,当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明确之后,隆绪就更加近乡情怯,因为他不想欺骗皇后,又不忍说出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