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所料不错’,也是‘不幸言中’。
夜敛果真没打算遵守承诺。
我就这么搭着顺风车,白吃白喝了好几日,直到东国马车驶过了雍州,这一天,雨季尚未来,天空一片湛蓝,晴朗得紧。
我撩开马车的窗帘子望了一晚车外又放下,这一瞬的功夫,夜敛从马车外撩开帘子,走进来坐在我对面。
“公主,如今情况有些麻烦,夜某怕是要先和公主道一声抱歉了。”
他缓缓讲着,一对眼眸却是沉静如水。
我笑了笑:“阁下客气了,请讲吧。”
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想着夜快到衡州了,我并不慌乱。
夜敛便开口:“那夜某便全全交代了——此前公主谈的借兵一事,夜某一介使臣,实则是无法解决处理的,需要上报朝廷。”
“我得了公主的话,先是上报了夜封大人,他是我们这一脉的掌事大人,他给我的要求是,以玉玺为重。”
“而如今朝廷的话又下来,说借兵南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更何况是让兵。”
他停了一瞬,随后看着我道:“公主,情况如此,着实有些难办。”
“夜某须得同公主道声抱歉,但是……”
“恐怕必须要对不住公主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如何个对不住法呢?”
夜敛微微眯起眼眸:
“公主若肯将玉玺交予夜某,等到了约定的地点,夜某虽不能借兵,但也自会将公主放下,不再为难分毫。”
“但如若公主不肯,便且恕在下扣留公主,直到公主将玉玺交出了。”
我看着他,忽的缓声道:
“真的仅仅是这样吗?”
“夜阁下,据我所知,夜氏是数一数二的精明政客家族,而政客不会轻易放过到嘴边的肉。”
夜敛愣了一瞬,随后却是笑道:
“公主当真是聪明人。”
“不错,不论是夜某所想,还是上面的指令,都是……”
“挟持南楚长公主,谋得玉玺。”
“公主,抱歉,且恕夜某违约了。”
当真是狠啊。
我心下暗自想着。
这世间玩弄权术之人,都是一颗石头心,却又偏偏打磨成了针,见缝便插,唯利是图。
我早就料到过如此,但是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依旧心下惴惴,我知道自己是在进行一场豪赌。
我摇了摇头:“阁下如此,我当真是心痛。”
“只可惜,阁下恐怕也算计漏了一环——”
夜敛在我对面挑挑眉睫:“公主请讲。”
我笑道:“阁下算计漏的,便是我。”
“我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身陷东国车架之中,岂会毫无防备地任人宰割呢。”
夜敛哼笑:“公主请继续讲。”
我便道:“其实我原本是真心实意同阁下合作的,但是因为担心阁下以政客的手段对待我,我并没有将那玉玺带出来。”
“这玉玺不在我身上,也不在都城顾府,它被我藏在了一个地方,这个地点只有我知晓,便是我的贴身婢女、府中的管家,甚至当权的明王,都不可能知晓。”
“我本是想着,如果阁下履行诺言,那我自然也要守诺,告知阁下这一处地点,让阁下得偿所愿。”
“只可惜如今阁下违约了。”
夜敛在我对面眯起眼眸,盯着我。
我却不紧不慢继续说着:
“所以,我想同阁下说,如果阁下对我严刑逼供,或者要挟持着我离开南楚境内,或者,待我不似待客之礼。我便干脆自尽,就让那玉玺藏在那一处,永远见不得天日,至于你们……除非哪日你们能改了这天下规矩,不拿玉玺也能拥有土地,否则,便不要想收复廿镇了。”
“至于夜阁下得到的命令……伏波可顾不及管这么多了。”
我忽的扬唇而笑:“夜阁下,你说……如果是因为你的缘故,让你们再也得不到廿镇,你那一脉的族人,会如何对待你?”
“如果南楚和东国都知道,南楚长公主死在了你这里,你又会被如何对待?”
我的最后几句话说出来,我能看到夜敛的眸子骤然一缩。
害怕了吗?
我心下笑笑。
我心里更怕,可是我知道,如今害怕和软弱什么用都没有。
总有人说什么‘吃软不吃硬’,但实际上,如果这‘硬’真的有力又吓人,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不妥协的。
比如,如今的夜敛。
他那一对墨色的眸子里暗渊涌动,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我许久许久,而我毫不露怯地瞪了回去。
直到他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
“也罢。”
“如此,夜某便索性违背一次旨意,回去领罚罢。”
我看着他不言。
他便继续道:“如此可好,便依我最开始所讲的。”
“公主若肯将玉玺交予夜某,等到了约定的地点,夜某便担保,虽不能借兵,但也自会将公主放在一处稳妥的地点,不再为难分毫。”
“因为借兵一事,当真不是夜某能够左右的。”
我沉思一二,随后不紧不慢道:“容我思量一二。”
“劳烦阁下这些天,让马车继续往前走。”
不错,继续往前走,再往前走,就到了衡州了……
夜敛在我对面眯起眼眸,沉默了半晌,终于点头:“好,继续往前走。”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地图来,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
“但是,公主请看。”
“如今这是雍州,再往前是衡州,过了衡州便是泊州。”
“夜某和公主最初约定的地方,是衡州和泊州交界之处。”
“公主也知晓,如今泊州时局混乱,流寇四处,若是再向前便更甚,直接到了前线。而夜某如今领着的,只是一个使臣的队伍,寥寥随从,还有些钱财。”
“因此,且恕在下直言,此番送公主过去,最远只能到原来约定的衡州泊州交界之处,断不可能再向前了。”
我听他说着,心下也不禁想着——
这东国夜大人倒也有些守信之处,比如他说能把我送到的地方,是真的能送到的。
我点点头:“如此便足够了。”
夜敛许是没料到我刚刚一通逼迫,如今突然这么好说话,听我说完竟是愣了一下,随后他颔首称是,然后转头出去,似是去交代随从了。
车架的帘子落下,他的身形消失,我总算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许是如今天气转暖的缘故,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双手还有一些微微的颤抖。
——刚刚那一番,我真的忍下来太多的恐惧,强撑着和他对峙了太多太多。
但是同时我也又清楚着……
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
我不能松下这口气来,因为我不可能接受他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