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莫宇现年二十七,当年也有二十四,我应当唤他一句大堂哥。
而当年西边那一场镇压,本是有绝对的优势,只是这诚王偏偏几次三番中了埋伏,最终半年过去才弄完了事情,风尘仆仆地回来。
损失的兵将不少,当时父皇在养心殿里直喊心疼,可终究也是给这个宗亲面子,接洗风尘,褒奖有加,只是随后便将他撤离军事了。
而如今看着,洛莫宇显然是攀上了皇叔。
“当年……当年莫宇在西面那长丰山上,这般大的……大虫。”
大概是喝高了?洛莫宇站在前面摇摇晃晃地比划。
“小爷我三拳下去,一拳正中虎眼,一拳打虎腹,最后一拳中虎背,王爷您猜怎么着?嘿嘿……”
皇叔在上面笑,诚王妃季语在一旁直皱眉。
洛莫宇全然不知,继续比划,我瞧着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可笑的是,镇压叛乱用了那般长的时间,回来那般狼狈,如今还好意思吹嘘自己上山打虎。
可悲的是,如今这等吹捧和卖弄,向着的人竟是皇叔。
可是我不能吭声,咬咬牙低了头。
一旁却探过来一柄勺子,里面好好的摆着一块儿龙骨鱼。
我愣了愣,抬眼瞧过去。
顾君则面上平平淡淡地又给我将勺子递到嘴边。
“好好吃饭。”
很低很沉的声音。
心里一抖,我垂了眼,张口将这一勺吞下去。
心里却难免嘀咕——难不成他瞧出来我今天没怎么吃饭?还有,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龙骨鱼……
味道倒是不错。
抬头转眼瞧他,顾君则执着茶盏,事不关己、面色平淡地看着大堂正中耍宝一般的洛莫宇。
我想着,洛莫宇虽说比顾君则年纪大,但是在领兵方面,真是全全比不及的,顾君则是‘杀神’,而他是笑话。
思量间,大堂里爆发出笑声来。
一抬眼,却见醉醺醺的洛莫宇已经栽倒在了大堂正中,此时摇摇晃晃地要爬起来。
皇叔站在台上,见状笑了笑,缓步下去要扶,却是在诚王妃将人扶起来之后,才虚扶了一把洛莫宇的手臂。
“明王爷,莫宇喝酒了就没个轻重,还请王爷……”
诚王妃季语小心翼翼道。
皇叔笑了笑:“哪里哪里,王妃过谦了。”
“诚王勇武过人,本王听着心下震颤。”
“只是大抵还不够沉稳,他日稳了性子,想必定能成为顾公子那般才俊、栋梁。”
此言一出,大堂的人齐齐将目光瞧向顾君则。
我小心翼翼地也转眼瞧他,顾君则却只是施施然搁下茶盏来:“明王爷谬赞。”
皇叔笑:“公子哪里的话,年方十八,便为‘漠北之鹰’,公子之将才,世所罕有,天下人都等着公子大放异彩。”
捧杀,捧杀,何谓捧杀?
如此再明显不过了。
四下是喝彩声,以至于顾君则那一句‘君则不敢当。’连我都只能将将听见。
一抬眼,诚王妃扶着诚王灰溜溜的回来,模样好不狼狈。
可是我能看出来,那二人看过来的目光,是有些幽怨和嫉妒的。
我知道,诚王是想领兵的,可当初父皇看出他资质平庸,不再给他机会,于是他只好趁着今日巴结皇叔,盼望皇叔当权能给他机会。
结果却生生撞了一鼻子灰,还出了丑。
大堂里面稍安,粉衫长袖的舞女伴着曲子在正堂起舞,邻席的诚王妃拿了个帕子,小心翼翼地给诚王擦一身的土。
来往的人大多都扫上一眼,也有不懂事的、譬如礼王家的孩子,过去的时候‘咯咯’笑,诚王妃的脸都红了,看着也是有几分狼狈可怜。
我将目光收回来,却听见那边传来哼哼的声音:
“我家王爷是个粗人,不懂事,不知礼。”
“但好歹他对妾身疼惜得紧,自从妾身嫁给他,半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王爷日日将妾身放在手心里面疼宠,因此无论他如何,妾身都依着他的。”
“倒是那所谓的才俊,洞房夜跑到醉红楼,这事情想压也压不下去,明着没人敢说,心里谁不跟明镜似的。”
“不过倒也罢了,反正娶的也就那般,倒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诚王妃的声音不大,显然是说给邻席的我二人听的。
只可惜那时候大堂里安静,她的声音又偏尖细,一时间,大堂里静了片刻,旋即皇叔低声道:
“诚王妃,言谈注意分寸。”
“陛下的掌上明珠,国之栋梁,不是你一介妇人能信口议论的。”
他说的很是严肃,仿佛句句‘捧杀’,引发诚王等人不满的不是他。
洛伏苓的笑声传过来:“父王莫要如此严苛,妹妹的回门宴,可不能闹得这般僵。”
“何况王妃也是无心之语,诚王爷这般疼爱王妃,那她定是一位值得疼宠的好女子,方才也仅仅是护着自家夫君罢了。”
她那一对纤细的眼睛旋即看向我,她扯起嘴角,眼底全是冷光。
洛伏苓将季语说顾君则的话都推开了,然后将所有骂名都搁在了我头上,我又岂会听不出来。
可这里是人家的地盘。
沉了口气,我装作无事地夹了一口菜塞到嘴里,低头不看他们。
皇叔的笑声却传来:“倒是我计较了,苓儿也长大了,懂事了。”
余光瞥见洛伏苓得意的冷笑。
一口菜生生噎住,不想出丑,狠狠咽下去,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狼狈。
拼命地想把咳嗽忍下去,只可惜,咳嗽和落魄,是这世上最难掩饰的两件事。
我没抬头,但是能感觉到投射过来的、讥诮的眼神。
“瞧,她是不是被说中了。”
“我瞧着是,哼,也是明王爷好心,给这么个人办回门宴,也不嫌晦气。”
“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回门宴……”
有人在冷笑。
是洛伏苓还是季语,抑或是哪家的王妃?
果然人没用了,遭逢的就是墙倒众人推。
可是屈辱抵消不了咳嗽。
直到肩膀被人扶住,顾君则一手扶着我,另一手执着茶盏递到我嘴边。
“别着急,没人抢你的。”顾君则的脸近在咫尺。
他如此说,可是我看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什么都懂。
四下似是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凑着杯子喝了一口水,茶水恰恰温和,有些苦。
顾君则便一手执着杯子,另一手小心翼翼拍着我的背。
我垂着眼只看杯盏中的茶水,眼眶却又涩又疼。
可这里哪里能哭?
倏忽间,耳边低低的一声‘不要怕’。
我一愣,可倏忽间顾君则已然将杯盏交到我手里,他向着皇叔一拱手:“明王爷,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