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无边的漩涡,深红色的眼球从涡眼最深处悄然浮现,就好似某种软体动物的器官,但又绝非仅仅如此,那是一种生命的蠕动,一种让人天然感到别扭、不适和恐惧的姿态。在这深红色的眼球出现后,就连漩涡本身也仿佛成了这个无法看清全貌的巨大软体动物的一部分——当然,确切来说,义体高川感觉到的并不仅仅如此,这么形象化的描述根本无法完全解释他在目睹这一切后的所有感受,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甚至于让他几乎要迷失在某种不可言喻的混乱中。
他仍旧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然而,这种明确的意图和强烈的意志,包括所有支撑他在这里清醒过来的那些因素,都不足以让他在这只深红色眼球面前保持自身的理性。那一度平复的思绪和情绪就好似被巨浪席卷,被岩浆烧热,再一次沸腾起来,而确认自我存在的参照物则变成了眼前这个怪物,于是,一种相对性的渺小感便从心灵的最深处浮现了。义体高川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多么糟糕的状态,而且,这样的状态还会继续恶化下去,在这只深红色眼球面前,哪怕是维持自我都已经让人筋疲力尽。
哪怕,这只深红色的眼球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去关注什么东西——它是睁着眼的,却又仿佛没有看任何东西,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在义体高川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所有恐惧中,就有这么一种恐惧:这只眼球似乎,仿佛,在下一瞬间,就会将目光瞥来。
一旦被其注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义体高川完全无从判断。
这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磅礴、扭曲、怪诞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除了认为就是那个许多神秘专家都认为其是存在着的“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恐怕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吧。再看到它之前,或许很难对“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有一个形象的认知,但是,在亲眼看到这只深红色的眼球后,就不会再对之有所犹豫了吧。因为,如果不将其视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那就无法从理性和认知中,找出更加符合这个宛如噩梦般的存在所给自己带来的感觉的描述了。
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怪物,末日真理教千方百计试图召唤出的怪物,这个世界的末日进入高潮的象征,被预言的存在,也是目前所有灾难都会牵扯上的核心。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几乎就是这一次末日幻境中,比之“中继器”更加核心的存在,又仿佛是一段漫长故事的终点。
而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才会在这个时候触及这个终点?虽然早就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太过深入的意识行走会让意识行走者窥见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当自己真正面临这样的情况时,仍旧让人感到惊诧,只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而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
不,面对这样的怪物,无论自己在正常意识中做了怎样的准备,都是微不足道的吧?
义体高川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沉默去面对这诡异又壮丽的景象。人类的语言已经不足以去描述他此时的所有感受。因此,才更加证明自身的感性究竟膨胀了多少,而原本看似坚强统一的理性,早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挣扎着求存。
在这个意识态的世界里,没有生也没有死——这不是一种可以被实证的物理现象,而仅仅是一种感受性的结论而已,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理性的逻辑思维足以反驳这太过于强烈的感受。义体高川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患了痴呆病的老人一样,明明有脑子,却无论如何都运转不来。
比起自己所知道的物理知识,义体高川更倾向于用神秘学和哲学去解释自己体验到的这一切,因为那至少还是有方法去解释的,但是,一旦试图将其科学化和数据化,就完全超出了自身的认知范围,连一个简单的描述都无法做到。
自己要死了吗?在诸多纷繁的念头中,这样的想法一晃而过,紧接着就被别的想法填满了,再也无法顺着这个渠道去思考其他事情。
义体高川只觉得有一种无形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让自己窒息,就要死去。这种感觉绝对不比在看到这个漩涡之前的感觉更好。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想要这个“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真正意义上睁开眼睛,还是希望它永远这么无知无觉。
但是,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既然自己来到这里,看到这个东西,就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发生,就让自己安然回到正常的世界中。
它,一定会睁开眼睛。
就在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的同时,这只看起来比一百层楼还高的眼球的瞳孔开始融化,不一会就触及眼白部分,紧接着就连外壳也开始烧熔。义体高川仍旧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变化,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但他渐渐感觉到了,原本平稳运转着的巨大漩涡,有一点儿加速的迹象。
这只深红色眼球的溶解,就好似为巨大漩涡增添了一股新的力量。顺着涡流,有许多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卷了进来,却又看不到任何出口让这些被卷入的东西抛离。义体高川从这种缓慢起步的加速旋转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看到了一些扭曲却仿佛是自己熟悉的某个地方的场景,其中印象最强烈的,莫过于看到了自己在意的那些人——无论这些人是死了还是活着。
义体高川听到了,那无数的惨叫、痛哭和哀嚎的声音让他觉得,如果换做其他人来到这里,看到眼前的怪物,感受到自己所感受的一切,那么,此人必然会疯掉。自己仍旧可以确认自己还活着——尽管这种确认感已经越来越薄弱了——但是,却无法阻止这种认知的衰退。
在这个怪物的面前,自己过去所追逐的“活着”,又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更进一步说,就连“活着”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虚伪的概念。正因如此,无法证明“我”是我,无法证明“我”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存在着,无法证明“我”存在的意义,那对于“我”来说,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于思考中所表现出来的摧毁力,正是眼前这个怪物的力量展现——义体高川是这么认为的。
下一刻,眼前这无法言喻的奇观怪诞,就如同玻璃一样粉碎了,仿佛只是一个幻觉,自己陡然从中清醒过来,就连对这个幻觉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义体高川的视网膜屏幕中,统治局遗址的风景,那一望无际的战场,那于短暂的时间中已经遍布四面八方,让自己毫无退路的攻击,那一层层无法彻底剖析的现象,以一种更加冰冷真切的姿态向自己挤来。
——回……回来了!?
义体高川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想法,那就像是一行脆弱得宛如白灰的字,一瞬间就被意识中的狂岚吹没了。但是,他立刻又意识到了,这个更加真实和饱满的风景,也宛如一副风景画般定格在自己的视网膜屏幕中,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下一瞬间,宛如玻璃般碎裂的声音,再一次于他的心底响起,这风景画一样的画面,也伴随这声音出现了道道裂纹,紧接着,就破碎了。
——这是……我的意识行走!?
伴随着这个想法的浮现,眼前的战场变换了模样,那些有形有质的东西,无论是纳粹士兵、安全卫士还是各式各样的构造体物质,全都如同奶酪一样融化,扭曲,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席卷,变成巨大的漩涡,朝自己无法观测到的远方某一处的中心点流淌。硬要形容的话,就如同抽水马桶里的水被下水管抽走了一样。描述起来,整个过程既壮观又缓慢,有一种大海般的澎湃,但在那“猛然醒来”的感觉中,这一切也仿佛只在睁眼闭眼之间就完成了全部过程。
义体高川产生了“突然清醒过来”的感觉时,视网膜屏幕中只剩下一片平坦结实的大地,所有的“起伏”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铲平了一样。那数不清的纳粹士兵,那一波波涌上的安全卫士,一个都没有剩下。整个地形的改变,足以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从梦中醒来,还是重新堕入了新的梦中。
……
沉默,似乎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义体高川带着微微的恍惚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上面仍旧穿戴着重型的动力装甲。
“我到底做了什么?”他问自己,但是,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一切的发生,无论过程和结果,都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不,毋宁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的想象力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景象。他也无法区分,出现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自己应该产生怎样的情绪。
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如果仅限于这场统治局区域的局部战争,或许还能称得上是好事,但是,放大到整个末日幻境的变局中,又到底会产生多么巨大的波澜和连锁呢?毫无疑问的,末日真理教绝对不会为此感到半点忧心,这可怕的破坏性,以及最终产生的无可挽回的结果,正是末日的体现。
而末日的体现,从来都不是任何试图对抗末日的人想要看到的。
从“末日进程”的预期角度来说,义体高川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自己那无法自控的暴走式的深度意识行走,没有关联上任何中继器,没有从本质上打击到敌人。可以说,他所体验到的那些东西,他眼前展现的景象,都证明了:他的意识行走跳过了所有可能扭转局面的可能性,直接抵达了那个己方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可能性中。
“……竟然……产生了那么大的偏差。”
就在义体高川还陷入震惊中无法自拔时,他的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就如同醒钟一样让他陡然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到另一个同样面色呆滞苍白的少女从等身高的箱子后走了出来,在这个已然变得平坦又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她已经再没有丝毫藏身之处。但是,也已经不需要再躲藏了,所有的敌人,所有的攻击,所有的神秘现象,都已经被那更加巨大的超乎想象的神秘性抹去了,就如同将饱满的风景画重新刮成了白纸一样。而这一切,在这个少女的感受中,又是如何长度的时间呢?是一瞬间?一个眨眼?一次呼吸?亦或者,只是一种幻象的破灭?义体高川无法知晓。
“畀?”义体高川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是,畀显然也没能从自己看到的可怕变化中回过神来。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无法回答上来。
义体高川没有催促,即便是他自己,在回过神来后,也仍旧需要再次整理心情和思绪,试图理清这一切发生的顺序和细节。那太过于可怕、梦幻和疯狂,让人难以直接视为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十多分钟后,畀才把目光转向义体高川,盯着他许久,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大脑从颤抖中安抚下来一般。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带着一丝颤音问到:“高川先生?”就仿佛她难以相信,自己面前所站着的这个男人,就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而不是某个无法描述的怪物所装扮出来的人形。
“嗯,是我。”义体高川回答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畀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只是进行了一次意识行走而已。”义体高川如此回答到,除此之外,他也完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