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体生命或站在箱型机的舱门边,或站在顶上,或悬挂在两侧,它们那生硬如面具般的脸庞找不出太过粗放的特色,粗看上去就好似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通常只能从它们的身材,那些如同装饰实则为身体一部分的外骨骼,以及与寻常人明显有所区别的肢体关节上分辨个体的不同。它们那和人相仿佛的外表形态,配合那像是人却截然不是人类的脸孔,充满了一种无机的人造物般的美感,然而,这种美感中却释放出让人下意识感到排斥、厌恶和恐惧的气息,原住民常常会将它们形容为从噩梦中钻出来的怪物,并不仅仅是出于它们天然和原住民对立的立场,以及那可怕的战斗力和与人类的道德情感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
畀也是害怕素体生命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和其它的原住民一样,聆听着大人们讲述的关于素体生命的恐怖故事,那段时光对畀而言从来都不美好的。往深处说,虽然对那些恐惧的东西心生排斥,却又不得不正视它们就存在于这里的事实。暴走的安全网络,杀戮机器一样的安全卫士,知其名而不见其面的素体生命,灰雾中诞生的种种怪诞,不断吞噬着她身边的人们的生命。死亡,死亡,还是死亡,痛苦,痛苦,还是痛苦,在死亡和痛苦中辗转的生活,一直折磨着畀的内心,让她迫切而焦躁地想要改变什么——然而,很长时间里,她不知道到底要改变什么,因为眼前所见的,亲身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需要改变,正因为什么都像是需要改变,所以反而变得迷惘起来。
之后某一天,畀和莎相遇了,畀从莎身上看到了一种改变的方式,对方似乎对“如何去改变”和“要改变什么”有着很明确的目标和极度的坚持。她从那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丝影子,那丝影子潜入她的梦中,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了明确而坚定的目标和坚持。她知道,这是幻觉,自己不过就像是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明知道这根稻草拯救不了自己,却歇斯底里地不肯放手。
畀是清楚的,自己竭尽全力去执行莎指派的每一个任务,并非是她和她拥有一个共同的梦想,而仅仅是她错误地将她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正确、错误、自己的、他人的……这一切全都如梦似幻,畀不愿意醒来,只愿意在这梦中溺死,以这样的方式去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畀注视着冲向自己而来的箱型机和素体生命们,在这一刻,敌人快速的移动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极度缓慢的异空间里,那明明有生命却外表显得坚硬的异类,就像是砸向自己的一尊尊雕像。声音,尘埃,动静,乃至于那原本看不见的力场,在这“缓慢”的错觉中分毫毕现。而这种分毫毕现的感受,更是让畀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在这一瞬间,畀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自己死亡的方式,有一个反复的幻觉在她的意识中播放:自己每一次挣扎都会指引自己走向不同的死亡,唯有死亡的结局是肯定的,那就像是命运的线全都收束在同一个终点。要说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恐惧?烦躁?亦或者了然和豁达?畀觉得全都不是,她根本无法分辨自己此时心情的颜色,思维的转动和情感的分泌明显已经脱节了,她仿佛聆听到一个巨大的轰鸣声,那是自己的心跳,之后又似乎变成了某种沉闷的语言,这声音就像是在述说着一个故事,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是这个故事。
突然间,一种巨大的愤怒从畀的内心生出,她觉得这个愤怒是没来由的,但却有一个冥冥中的念头告诉她,这是必然的结果,而这种愤怒让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哪怕理智对她述说,这个结果实属必然,但是,那愤怒的情感就是让她与之较劲,无法接受。
她想做点什么,但是,自己能够做什么呢?那汹涌的情感,就像电流一样奔走在防护服和身体之间的接线中,奔走在防护服的控制中枢里,奔走在人体的每一根神经里。只有一门炮的平台宛如在回应这份情感,在短短的几秒内,在那些箱型机撞上来前,便脱离了原定的轨迹,迅速下沉。
箱型机似乎没有配备任何远程攻击的武器,也似乎是那些素体生命不认为自己的座驾需要配备武器,说实话,它们所能够找到的武器,除非是临界兵器,否则都会在它们自身那宛如身体一部分的武器面前相形见绌吧。因此,箱型机开始转向,追逐着畀所在的武装平台,向不知道有多深的平台区下潜,而那些素体生命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畀,既没有一跃而上,也没有展开自己身上的武器。
畀不知道它们想做什么,也不觉得它们是在戏耍猎物,据畀所知,素体生命根本就没有,亦或者不屑于在战斗中表达如此丰富的情感。也许,它们是想活捉自己?畀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也想不出自己被活捉对这些素体生命有什么好处。
畀的思维在无法得出的结论中徘徊,而她那愤怒的情感,却脱离了理性思维的约束,向着没有任何攻击姿态的箱型机进行炮击。
没有实体的弹头,能量转化的光和热凝聚成一根趣÷阁直的长柱,伴随着平台的转动,向箱型机横扫而去。顷刻间,阻挡在双方之间的平台便被切成两半,汹涌的火光和电光在绽放着它们最后的光芒。爆炸,爆炸,还是爆炸,一台箱型机眨眼间就被击中,而另外四台箱型机则如同游鱼一样灵巧避开,径直穿入那爆炸的火光和残骸中。下一秒,完好无损的箱型机只剩下三台。倾斜的力场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其中物体的移动状态,呈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突然性,不是所有的箱型机都能在这突然变化的力场中躲开所有的障碍物。
如同漂浮物一样下坠的箱型机,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的箱型机,冒着浓烟的箱型机,被分割的箱型机部分,如同鬣狗一样向着畀所在的平台横冲直撞。畀的呼吸急促,她观测到了,看似成功的攻击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素体生命。部分素体生命没有在第一时间跳离箱型机,因为箱型机的毁坏所产生的冲击无法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甚至于,有一个素体生命甚至硬生生让光束炮击擦过自己的身体而毫发无伤。那些脱离箱型机的素体生命也仿佛没有受到平台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力场的干扰,它们维持着一个快速而稳定的下降速度和路线,伴同幸存的三台箱型机继续向平台靠近。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乃至于更多次的炮击就在畀观测和思考的同时,携带着剧烈的情感向这些素体生命扫去。如同空降兵一般的素体生命灵活地在半空翻滚,仿佛它们可以如本能般借用无形力场的力量,哪怕这个力场正在产生某些变化,它们也仿佛对这些变化熟记于心。箱型机的移动反而不如这些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灵活,在畀的一阵猛攻后,便随即又有两台箱型机被破坏。
最后剩下的那台箱型机没有继续追逐,宛如打水漂的石头般,轻巧地掠过那些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而部分素体生命毫不犹豫地抓住箱型机的侧边,随同它一起横向游弋。然而,畀完全不觉得幸运,因为,从天而降的素体生命仍旧有三十多体,仍旧是一个可怕的,让人无从反抗的数字。
而且,那些素体生命的游刃有余,让畀第一时间就有了觉悟——恐怕这些素体生命会出现在这个平台区是有一个必然原因的,这里简直就像是它们的后花园。如果猜测没有错,这些素体生命驻扎在这个地方已经很长时间里,或许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些怪物的巢穴。
但是,无论怎么看,畀都觉得,如此多的素体生命来追捕自己这个入侵者,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用杀鸡用牛刀都难以描述这种荒谬感。
防护服的屏幕中弹出更多的警告,它的入侵被中止了,更加复杂也更加强大的程序正在规整平台区的运作,并封死了那些从外部打开的接口。自己的平台被强行从整个平台区的运作系统中剥离出来。畀的目光两侧,那些一度失序的平台正渐渐恢复到那个缓慢却稳定的频率中,已经倾斜的力场也正在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武装平台的移动,平台区更多平台的运动,在这一刻产生了明显的视觉差异。畀的肉眼已经完全无法跟上平台之间的互动,自己所在的武装平台似乎变得更快了,在她缓过神来前,就已经以极为惊险的角度擦过多个平台的边缘。从感觉上来说,畀觉得自己已经是完全在用直觉督促这个快速下降的武装平台不会撞在其它平台上。
武装平台翻滚着,如同燕子一样翱翔,如同鲸鱼一样沉入,在复杂的运动轨迹中,周边的平台就是遮蔽自身的盾牌,然而,相对笨重的箱型机已经只剩下一台,并远远落在后边,恢复正常运动规律的平台也同样变成了它的盾牌。与之相对,素体生命比燕子更加轻巧,不需要展现任何喷射现象,它们就像是踏在空气中奔驰,却拥有比武装平台更快的速度。防护服屏幕上的数据不断提醒着畀,敌我双方的直线距离正在以一个客观的数值缩短。
远程的炮击没有停止,畀的防护服也在敌人抵达一定的距离前就已经开始膨胀。防护服的表面仿佛有无数的微小物在繁殖,如同珊瑚一样增生,转眼间就构成了支架和新的武装。防护服和武装平台用扣锁相连接,半数实体半数能量的枪炮从防护服内部钻出。
畀凝视着屏幕上的数值,敌人的数据正在形成一个明显的规律,十数个锁定光圈追逐着代表敌人的红色光点,并在数秒后重叠。
下一瞬间,枪炮齐鸣,暴风雨一样的光束和弹体,制造了宛如狂涛一样的冲击,向着追逐而来的素体生命们席卷而去。
烟雾在同一时间从武装平台上迸射出去,如同膨胀泡沫,却没有被力场和冲击干扰而消散,反而堆积在一起,愈见浓郁。有五光十色在烟雾中绽放,将烟雾熏染得多姿多彩,而武装平台也彻底淹没在这片五光十色的烟雾中。下一秒,素体生命也坠入这片烟雾中,它们看到了同样被这片烟雾包裹起来的平台,这些平台的表面正在迅速腐蚀,然而,素体生命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哪怕它们身体表面的色泽也在渐渐黯淡。因为,它们十分清楚,这种程度的腐蚀,连自身表层的构造体材质都无法突破。
构造体材质在耐性上的优势是如此的明显,就连畀也清楚,不能指望自己释放的烟雾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优势。这些障眼法既不能真正伤害素体生命,也不一定可以让自己逃离对方的追踪,自己所做的反抗,也许在对方眼中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可即便如此,畀仍旧这么做了,因为,她必须这么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武装平台在脱离烟雾之间就开始分解,畀的防护服也褪去了大部分增生的装置,如同从蛋黄和蛋清从碎裂的蛋壳中脱落,以一种“大团”的形态进入力场中,吸附在其它的平台底部。畀关闭了所有会发出外部信号的端口,以自己可以做到的程度屏声静气。眨眼间,一个个素体生命便从她的前方掠过,向着更下方坠落。
所有暴露在力场中的素体生命个体在一秒的时间内陆续和畀擦身而过,第二秒,畀就看到了那台远远掇在其后的箱型机从自己眼前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