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少女消失了,高川和司机就是这么觉得的,尽管她就倚靠在巨大的沙发椅上,红茶也仍旧热气腾腾,但仿佛躺在这里的仅仅是一个躯壳,一个人形的器具,她的灵魂,她的存在感,已经伴随着她的声音远去。房间又安静下来,司机想要确认眼前的少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听到一连串脚步声传来,就好似有人排队走过,这些人已经穿过那扇门,罗列在两人的两旁,可是,两人看不见这些人的身影——除了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用声音辨析他们的位置。
房间明明富丽堂皇,充满了高雅的气息,却格外的空旷和宁静,仿佛那脚步声也仅仅是为了衬托这种氛围的存在。高川转头四顾,只见到墙壁上装饰成现代灯具,却其实是用烛火的壁灯陡然全部熄灭,房间便陷入一种清澈的暗色中,荒野那带着微光的夜色,从正对门的大窗投进来,让人觉得仿佛只要向前走就能回到荒野中。
这是何等幽暗静美又开阔的厅堂,然而,无论是高川还是司机都清楚记得,这里可不是门厅。
“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房间似乎比刚才大了许多,而且……”司机喃喃自语,他抬头看向天花板,层落的高度和他印象中有极大的差别。
挑高的天花板,扩容的房间,亮度和颜色的变幻,以及莫名的声响,让人觉得自己在一秒前所在的地方,和如今所在的地方,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那数人的脚步声已经停下,最后的印象,是这些看不见的“幽灵”罗列在两侧,就仿佛恭候两人离开。仅仅凭借印象,高川和司机都能估摸出它们站在哪个位置,然而,无论使用眼睛去看,还是亲身走过去触摸,那一带就仿佛真的只是空气而已。
一时间,司机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虽然觉得这里的感觉像是在“送客”,但是,他还没有完成来到这里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并不是无缘无故才来到这里的,他坚信之前的哥特少女就是女巫,所以,无论是对方那诡秘的说话方式,还是称呼自己为信使,哪怕是言语中透露出一些古怪的,让人难以理解的信息,他都能够接受。并且,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符合女巫的形象。他也不否认自己在看到对方时,就被那怪诞的气息,以及心中执着快要得偿所愿的满足感所击垮。
然而,当这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尚未知道,这个女巫到底叫什么。尽管对方说过,用女巫故事里的名字,那充满暗示意义VV和W来称呼她也未尝不可,而且,名字并不重要。但司机想,既然她是存在的,既然是她编撰了女巫的故事,让自己这个不知所谓的“信使”知晓这个故事,那么,在这之前,她应该有一个原本的名字吧。
除此之外,“见到女巫就能祈求她帮忙实现一个愿望”这么一个宛如童话的传闻,是他坚持来到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可现在,他甚至连提出这个愿望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要在这里住下吗?”司机带着一丝祈求的神色看向高川:“高川先生,你觉得如何?”
“你还想要她实现愿望吗?”高川平静地和他对视,说:“其实我也有一些朋友,他们或许能够帮助你,你的亲人——无论是妹妹、姐姐、妻子或女儿——只要还没有死掉,只是被辐射伤害的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这么说,但是,司机作为末日真理教三巨头之一刻意制造出来的“信使”,哪怕他对此没有足够的自知,也不可避免他身上发生了许多异常的情况。高川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亲人,而万一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些亲人时,又会对他的心理产生多大的冲击。
意识行走者改变和捏造他人的意识,让他人对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事物信以为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高川在网络球中看到过案例,有意识行走者为了隐秘行事,让一个孤身流浪汉觉得自己每天辛苦度日,是为了养育已经分离多年的妻女,最终,当这位意识行走者放走这个孤身流浪汉后,这位可怜的流浪汉总算是察觉到,支撑自己多年生活的动力,其实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于是,他死了。
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物理性自杀,意识行走者并没有伤害他的精神意识,他睡了下去,然后就没有醒来——大家都认为,是他自己在梦中杀死了自己的意识。
不想活了,于是,睡上一觉,就会死去。这是高川所看到过的自杀案例中,最为温和也最为残酷的安乐死。但是,高川不确定,这么死掉的流浪汉,是否真的得到了安乐。
在高川的眼中,司机正处于一个诡异而危险的境地,他的求生动力在知晓女巫的存在后,正渐渐变得单一化,就仿佛见到女巫,拜托对方实现自己的愿望,是自己毕生的追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在正常人眼里,这是很不健康的想法,对于每一个正常人而言,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和动力,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结合体,是生理和精神相互作用,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理由的。
复杂的因素交织在一起,让其中一个因素失去,也不至于让求生的欲望坍塌,而单一化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既是固执坚强的,也是十分脆弱的,就好似钻石一样,足够坚硬,但却缺乏韧性。
任何想法很纯粹很单一的人,都是强大、危险也同时是脆弱的,就如同眼前的司机一样。
“不用了。高川先生,我想留下来。”司机恳切地看着高川,说:“我知道,女巫还没有离开,也并非是催促我们离开。目前看来,她还是很好说话,她对末日真理教和纳粹都知根知底,却又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也许我们可以得到她的帮助。这样会死很少人。”
“这不是你想要留下来的理由。”高川一针见血地拆穿了他的谎言。
司机沉默了一下,才说:“高川先生,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有没有幻想过,自己听过的童话都是实际存在的呢?我有过。”
“……我明白了。”高川点点头,不再劝说,“既然你这么希望,我们就留下来好了。”然后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信号,但是时间还在走动,他无法肯定,这是这个临时数据对冲空间里的时间流速,还是外界的时间流速,也许,在这里,时间根本没有意义。
“四十八小时。”他补充到:“四十八小时内,如果她仍旧没有音讯,那么,我就会强制带你离开。你是我的司机,工作是将我送达目的地,你应该负起责任。”
司机开怀地笑起来,用力点点头说:“我会负责的。”说罢,他又看了看两侧,之前那看不见的幽灵停下来时所站的地方,现在也仍旧看不到它们,但他就是觉得,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好似训练有素的仆人一样,等待着两人的决定。
于是,两人在看不见的恭迎下,离开了这个模样大变的房间。当他们跨出门口时,却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并非只是跨过了一扇门,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有许多门槛主动从自己脚下掠过,高川猛然回头去看身后,只见身后的一切正飞速远去,明明自己没有任何动作,但是,事物正在远离自己的移动感十分惊人。
当一切运动感都停止时,女巫的房间已经消失了,而自己和司机正位于一个新的房间中。这里的摆设都在告诉两人,这是一间双人的卧室。风格和女巫的房间一致,幽暗,华贵,宁静而开阔,烛火不需要人去点燃,就沿着一条细细的槽,一路点缀了墙壁。墙壁有着粗糙的石质纹理,却装饰着现代精密平滑的家装用品,足够躺上四个人的大床一共有两个,分两侧放置,彼此间隔足有十米。
如此巨大的空间感,愈发让人觉得不知如何自处。哪怕见识过豪宅,高川也仍旧可以感受到这种情绪的生气,随后又被脑硬体压制,这里仍旧漂浮着一股神秘的味道,神秘力量无时无刻影响着整个荒野和洋馆,这才是那种不知如何自处的感觉的真正由来。
而见到了这两张大床,司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疲惫,他似乎被无形的丝线操弄着的木偶,也不理会依旧站在一旁的高川,摇摇晃晃走到床前,连衣物都不脱,整个人就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高川当然知道这不是正常的情况,但他也暂时不觉得司机受到了伤害——他只是睡觉,正常地睡着了而已,尽管过程有些诡异,但仅从视网膜屏幕上和感觉上所得到的结果而言,并不存在异常的生理变化。
至于司机会在梦中看到什么,高川也不打算去知道,哪怕他这个时候,就可以用意识行走的能力,走入司机的梦中。
高川坐在床上,用力向下压了压,虽然床垫很柔软,但却莫名让他有一种“床下有什么东西的感觉”,于是他俯身看向床底。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这让他有一种自己疑神疑鬼的感觉,可是,身为神秘专家,他当然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虽然司机可能会觉得,哥特少女虽然是女巫,却是个好说话的人,从末日真理教的原教义来看,她的性格也算温和,更重要的是,她有事求人,无论是交易,还是拉她入伙对付纳粹,都有很大的几率。但是,高川和他的看法不一样,在这个末日幻境里,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一个可以透过末日幻境观测到病院现实的人,会是怎样的想法了——哪怕哥特少女并没有实际观测到病院现实,但也就仅仅隔着一层膜而已,她将病院现实和末日幻境的分隔现象,看做是一场创世神话的梦境,并笃信这个梦境的真实性。她提出的要求,从高川的角度来看,几乎不可能完成——如何才能让已经崩溃成LCL的人,挣脱人格和人格之间,精神和精神之间的精密联系,并重新构建出肉体,以此在病院现实里“复苏”呢?
实际上,这也是同样已经崩溃为LCL的高川,想要成为超级高川,所需要面对的难题。仅仅是在末日幻境中变成超级高川,没有太大的意义,不从自己可以观测到的世界角度,都获得行动的基础,那么,自己对世界的改变,都将是片面的,充满了遗憾的。
超级高川计划是最初高川发起,实际经由桃乐丝和系色完善出来的计划,而且,并不是一个稳定的计划,根据末日幻境的变化,以及病院现实里的实际情况,计划的细节部分总是随时都处于调整状态。而高川自己虽然是执行者,却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正是因为这些细节复杂而多变的缘故。在这个计划里,究竟如何才能让高川重新在病院现实中获得肉体,桃乐丝的解释,仅仅是“借助安德医生的人类补完计划”,高川可以理解的部分,也仅仅是想象一下“反转人类补完计划”这一情况而已,究竟怎么才能做到,是一概不知的,因为,这其中似乎涉及了所谓的“大一统理论”。
哪怕有桃乐丝和系色的帮助,超级高川计划都举步维艰,而在其中腾出让哥特少女回归病院现实的资源,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高川双手抱在脑后,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仅仅是因为脑硬体和义体让他不需要睡眠,也在于从哥特少女那里得到的信息,太过于让人惊讶的缘故。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反过来,从末日幻境观测病院现实——在过去,他都觉得这只是一种想象而已,而如今,实例就在眼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