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院中的高塔向下眺望,方圆几海里的景色给人一种开阔的美感,然而,此时此刻,在阮黎医生的心中,却没有感受这份美感的闲暇。她站在窗台边,心中所想的却全都是实验。这些天来,她数次做了相似内容的梦境。梦的具体内容,她在醒来之后就已经记不得了,但大体有一种“梦的内容是连贯的,宛如电视剧一般”的感受,而且,梦中似乎还存在另一个自己所在意的人——那个已经死去的男孩。
高川……
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压力太大,投入的精力过多,而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阮黎医生这么想,但实际,她并不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不过,要说完全反对,也不符合她的风格,只是,以通俗的方式来解释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理论,在她的研究理论中其实是有很大错误的。
阮黎医生是一名心理学专家,受雇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上,研究一种名为“末日症候群”的古怪病情给病人带来的心理影响。当然,用语言来描述,似乎在岛上病院的生活十分平实,但实际所要面对的困难和危险,远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那并非是苛刻的外在自然环境带给人们苦难,而是因为,自己正在研究的东西,已经伴随着研究过程,而逐渐上演的那些事情,都让人感受到一种看不见,但却如同绞索般逐渐勒紧的压力。
最初,阮黎医生带着很强烈的进取心才来到这个岛上,但现在,阮黎医生早就不觉得,是“进取心”这样的东西在推动自己的脚步了。岛内的尔虞我诈暂且不提,岛内的研究项目也理所当然吸引来窥探的视线,负责项目的成员在能力上的出众,内心却不齐整,然而,相比起面对那怪异又可怕的,名为“病毒”的东西,这些复杂的人心逐渐引导的局势,却又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然而,也正因为人的心理和行动开始给人一种“无关轻重”的感觉,反而愈加显得“病毒”带来的威胁更让人觉得恐怖。
如今,几乎病院里的每一个人,无论他或她,无论是为谁效力,无论是打着怎样的算盘,再愚钝也好,也不可能再忽略病院中弥漫的恐慌。
在这段时间里,有许多几乎是改变了每个人心中观念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因为情况太过复杂,而没有多少人可以在心中整理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但是,太多的预兆,让人产生不详的预感。就如同地震的时候,老鼠和蟑螂都会一窝蜂跑出来一样。即将发生的事情,让人们的敏感,就如同老鼠和蟑螂一样敏锐。
因为,那是针对“人”本身而发生的坏事。
阮黎医生也无法用语言去描述,整个事态的全貌,但是,自己的导师霍克医生的死亡,以及死亡前后所留下的一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遗产”,都足以让阮黎医生比其他人更加能够把握到,那股厄运袭来的气息。
阮黎医生的导师是霍克医生,然而,两者在专家领域所关注的细节部分存在不同,因此,两人不在一起共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进入岛上之后,阮黎医生也保留着霍克医生的学生的身份,担任和霍克医生不同的职务,对病人来说,只是一个纯粹的心理理疗师,然后,更进一步的说法,是特殊实验体“高川”的主治心理医生。
然而,在霍克医生死亡之前,阮黎医生都没有插手关于理疗药物的研究,而仅仅是使用成品的药物,观察后提供意见反馈,日常进行对“高川”的心理判断和诊疗等等,没太多研究性质的工作。
当然,阮黎医生在私下,也会总结自己的工作经验,开展一些涉及自身临床试验经验理论的研究,不过,因为没有太多的支持,所以,只是极小规模的试验而已。
这一切,在霍克医生的死讯传来的前后一小段时间里,就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先是自己在许多复杂因素的驱使下,不得不加入病院内部的潜伏者团队,让自身的研究待遇有了跨越式的提高。
之后,病院承认的正式官方团队,由安德医生所率领的一线研究团队,决定将霍克医生生前所肩负的职责转交过来,让自己在整个病院的研究员中也算是肩负重担。
正式的身份和隐藏的身份,都是如此沉重,如果仅仅如此,阮黎医生仍旧相信,凭借自己的毅力,完全可以度过难关。
然而,最关键的一点,差一点摧毁她的信心。
阮黎医生发现自己患上了末日症候群。
是的,一如自己的导师那样,一如她所见过的那些病人一样,自己感染了“病毒”,患上了相同的绝症。
末日症候群所带给病人的绝望,和号称现有绝症的癌症和艾滋病相比,是后者望尘莫及的,越是对“病毒”进行研究,越是和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朝夕相处,观察他们的病态,就越是对这种绝望和恐怖刻骨铭心。
其实,根据己方对现有患者的调查,结论是“理论上整个世界没有谁可以彻底不受到‘病毒’的干扰”。然而,就过去而言,没有感染“病毒”,没有触发末日症候群的人,占据绝大多数,这也是让人感到心安的事实。
可是,万一轮到自己头上,就没有这种苟且的心情了。
阮黎医生在确定自己感染了“病毒”,成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员后,心中的情绪之复杂难以描述,不过,如今的她已经稍微调整好了心态。这还要归功于她的导师霍克医生,在死前留下的遗产中,保存了几分最新的试验性药剂。作为在职务上,霍克医生的继任者,阮黎医生有资格保存并使用这份遗产。
阮黎医生在给自己注射了药剂之后,身体的变化所带来的刺激感已经被大幅度削弱,然而,她仍旧免不了去怀疑,这或许只是“麻痹”给人带来的错觉,而并非药效真的有用。
这些天来所做的那些梦,让她不得不产生联想。
即便如此,阮黎医生也没有放弃职务,离开这个孤岛病院的想法,这不是完全基于“根治病毒,造福人类”这样大公无私的想法,而是更加复杂的,充满了个人欲求,经过反复思考所得出的结论。
做一件事,并非是出于一个目的,而是为了同时达成多个目的,包括善意和恶意,在这个前提下,去选择自己的道路——这是阮黎医生的真实写照,她也一直都在贯彻。
如今的不安,大概是因为自己开始动摇了吧?阮黎医生这么想。起因是昨天傍晚,已经成为研究团队高层的她得到了病院中大多数人都无法得知的情报。那是一份关于病院中的病死人数和病院外的世界范围内,因为类似末日症候群的病况而死亡的人数,以及根据人数增加所做出来的报表和一些探讨性的结论。
内容很复杂,但归结成一句话,那就是“末日症候群正在全世界蔓延,“病毒”的活性化正导致世界末日的到来,至少也是人类末日的到来”这样从情绪感性来说,显得荒诞无稽的说法。
哪怕是阮黎医生自认理性,切身尝到了“病毒”的可怕,也从未想过“世界末日”的到来。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在这么突然的时间点。当自己还在研究“病毒”,付出了近乎一切的努力,然后,在得出结论之前,世界就要灭亡了?
阮黎医生审视着这份情报相关的数据报表和推论过程,试图找到反驳的地方——其实,只要不去承认,站在反方去辩驳的话,这份报告中的确有许多漏洞——可是,这么做之后的几个小时过去,她突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去用言辞和理论反驳报告的结论,去攻击那些漏洞,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这些人,大概就是全世界中,对“病毒”最为了解的一群人了。然而,我们也仍旧始终未能找到根治末日症候群的方法。我们在这里,说“世界末日不会到来”,他们在那边,说“世界末日已经到来”,这些言语,都是无力的,没有足够的佐证的。
当事实成真时,谁对谁错,自然一目了然。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倘若真的是世界末日,自己这些人可以拿出应对的方法吗?
不能,至少现在,根本无法做到。
这样的困境,才是身为研究人员的自己等人,最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也是根本问题所在。
可是自己的身体,可以撑到那个时候吗?阮黎医生心中五味陈杂。
即便如此,她的理性和行动,没有受到这种复杂情绪的干扰,一丝不苟地,去完成研究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她仔细研究了霍克医生留下的成果和推论的手稿,一点点将霍克医生想要做,但未能完成的试验项目进行再构成。新的试验在旧的试验理论上成立,这是阮黎医生目前最核心的工作。最终,这个研究项目的代号,仍旧维持着霍克医生当初所起的名字“至深之夜”。
在这个试验中,尝试利用药物对特殊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名为“高川复制体”,但并非克隆产物,而只是在究“病毒”共性侵蚀试验下的副产物的试验样本——进行基因等级的刺激。过去,也有过用药物刺激病人,从生理上干涉其心理的试验,不过,这一次的试验对象和试验药物,都是特别的。正因为普遍性的样本,无法得到关键性的东西,所以,才试图从特殊的样本身上,找到让其成为“特殊”的某种东西。
霍克医生也好,继承了霍克医生的阮黎医生也好,都不确定,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但却同样肯定,那东西肯定和“病毒”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对其进行捕捉和研究,就能够更加接近“病毒”的真相。而且,哪怕失败了,这种从未进行过的,对特殊目标的深层次刺激,也一定会带来新思维。
这是理论上,只要做了就会有所收获的试验。过去没有做,是因为条件不满足,如今条件满足了,霍克医生却已经逝去。
身为继任者的阮黎医生,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必须全力推进这个项目。
然后,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等待。
为病人注射了药物之后,就必须观察病人的反应。而其体内的各种生理变化,都将被记录成数据,包括情绪感受所导致的思维波形的变化,也会以直观的数据表达。研究数据,从中找出突破口,再针对性进行试验,如此反复,直到彻底掌握所欲的秘密。
阮黎医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对高川复制体来说,这是十分残忍而痛苦的事情,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如今所有人,都必须面对这样一种可能:要么战胜“病毒”,要么所有人都要死。
如今,已经不是可以从人道主义出发,悠哉享受研究乐趣的时候了,而是在和时间赛跑,和死神挣命。
至今为止,谁都没有观测到“病毒”的正体,谁都没能通过理论去描述完整的“病毒”,但是,“病毒”对世界的影响,已经比过去都更为强烈地体现出来了。谁都不敢保证,“病毒”会自己消失,再一次回到不活跃的状态,可以有足够充分的时间,任凭人类研究再研究。
相反,“病毒”的活跃,已经让病院内部的每个人,都切身体会到,自己在和一种未知的东西搏斗,而“未知”本身,就是最让人恐怖的地方,也是让人觉得自己难以取得最后胜利的原因。对科学家来说,将“未知”变成“已知”加以征服,是最佳的答案,然而,倘若不存在这个时间和机会,就被“未知”摧毁了呢?这恐怕就是科学家所必须面对的最大恐怖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