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地的人们在献祭仪式开始的一刻,就难以避免地向怪异转化。有的人迅速被侵蚀,有的人还能勉强维持形态上,乃至于心智上的正常,但疯狂又绝望的风吹拂着他们,他们终将也会被侵蚀。建筑中的灯光已经不再是“安全”的象征,而更多体现出一种“被曝光的惨剧”,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人影幢幢,这些人形的影子来回奔跑,叫喊,争执,又在疯狂的撕扯和扭打中,变得不再像是一个人。
就如同人间用“影子”去表演的艺术,我凝视着他们,用锯齿大刀劈开门窗,试图在这些人还保有心智的时候去拯救他们——该如何拯救?我其实一点都没有办法。绝望和疯狂侵蚀人心,而是否可以抵挡,只能由他们自身的心灵决定。在我的面前,和女儿同居一室的父亲和母亲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他们的脑袋变得臃肿,就如同浸泡在水中太久,连皮肤都变得苍白而脆弱,仿佛一触碰就会分解。而他们的肢体,则变得更加稀奇古怪,长出触手和眼睛,还算是可以认知的形状,但他们的下体已经完全融化,连在一起,变成了无可名状的一对液态物质。
这个由父亲和母亲结合而成的怪异,显得有气无力,却让人觉得,并非是他们的异化导致这种奄奄一息,而是他们为了女儿,还在用最后的心力,和那试图毁灭一切,毁灭他们所珍视之人的疯狂、绝望和恶意抗争着。
这种心灵上的抗争,让他们衰弱,即将死亡。我注意到他们的身体中融化了烛台的一部分,但在我看来,更愿意相信,这是他们在还清醒的时候,在明白异化无可避免的一刻,就试图用烛台杀死自己。女儿藏在角落的阴影中,掩住耳朵。闭上眼睛,颤抖地缩成一团,她距离父母变成的怪异只有两步的距离,可这两步的距离。仿佛就是天堑,怪异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
怪异在挣扎,它拼命向前蠕动,那恐怖和恶意,又被另一种源于自身内部的力量拉扯着。让它举步维艰。
我越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就越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我抬起手,锯齿旋转的刺耳声音,在我的耳中,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疯狂。我用身体挡住女孩,让她哪怕睁开眼睛,也无法看到面前的一幕,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这个怪异从头到脚斩断,将属于父亲的一半和属于母亲的一半分割开来。
父亲和母亲没有立刻死亡。也没有重新变回最初的人形,各自隶属的一半身体,宛如跳出水面的鱼类,窒息般抽搐着。然而,在这怪异的身体上长出的眼球,却流淌出黑色的液体,就宛如泪水一般。倘若这是泪水,哪怕是黑色的,浑浊的,也让我感受到一种源于人性的挣扎、欣慰和解脱。那痛苦、绝望和疯狂的色彩,伴随着这种黑色眼泪的蒸发,也逐渐融入灰雾中,伴随着风向更广阔的天地飘散。
挣扎、欣慰和解脱。这一切人性化的美好,都伴随着死亡消失了,而痛苦、绝望和疯狂却在积累着,让这个至深之夜变得更加残酷。
被我斩杀的怪异不止一个,在我眼前展现的美好和残酷,也不止这一次。我深深明白。自己也许可以拯救一些人,但是,倘若什么都无法拯救,也无法对他人述说,倘若我为此感到痛苦,那就是我必须去承载的痛苦。
浓烈的情感在我的胸中燃烧着,但我已经无法流出泪来。
我转身抱起女孩,却发现她的背后伤痕累累,大量细小的触须被斩断,却还在蠕动,缓缓地侵蚀着女孩的皮肤。她也开始异化了,只是没有如同父母那么剧烈。“爸爸?妈妈?”她似乎察觉到什么,颤栗着睁开眼睛,而那小小的眼眶中,根本就没有眼球,只有一种看似无尽的黝黑空洞,让她本来俏丽的面容变得无比狰狞。
我没有放手,我的内心,已经不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而我确信,这个女孩的心智还没有被那疯狂和绝望侵蚀,并没有攻击性。我不知道她失去了眼球是否还可以看到房间内的景象,但是,她已经看不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了,哪怕是那怪异的身躯,也已经更早一步化作灰烬。
被我杀死的怪异,会变成灰烬,和灰雾一同被四级魔纹吸收。看起来,魔纹吸收掉这些包含疯狂和绝望的东西,就如同在净化空气,可以视为清理至深之夜的一种手段。老霍克这样的老猎人,视拥有魔纹的我为天生的猎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同时,老霍克也对猎人的未来感到绝望,他的行为和寥寥话语,似乎都在暗示着“猎人会在猎杀中产生变化”,而这种变化也是至深之夜无法渡过的原因之一。
按照神秘学的逻辑,那或许就是,猎人在猎杀怪异的时候,自身也逐渐被那些疯狂和绝望侵蚀着。猎人的战斗力强大,心智刚强,却也无法避免被侵蚀的一刻,越是猎杀,就越是会变成一种更可怕的怪异——为此,老霍克才制作了猎人封印。封印让我无法达到理想的战斗状态,阻碍了魔纹的运转,但也会在理论上,防止猎杀中绝望和疯狂的滋生和蔓延。
我对猎人封印并不了解,如果非要对“猎人封印”做一个逻辑性的猜想,那这样的理由就是我的想法。
然而,猎人封印在羊头恶魔的死亡冲击下,已经被彻底破除,**的四级魔纹正以超出我自身意志掌控的速度,汲取着至深之夜的灰雾和灰烬,为我带来源源不绝的力量。我深刻感受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哪怕比起和“命运之子”诺夫斯基战斗时的自己,也渐渐开始超越。那是一种力量的超越,但也是一种让人感到忧心和疑虑的超越。
我没有感受到自己被绝望和疯狂的侵蚀,我的痛苦和悲伤在涌动,它们就像是“正常”的证明。然而,这样的“正常”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呢?我只能相信自己,坚持自己的心灵,而该做的事情仍旧必须去做。想要离开“至深之夜”,只要“醒来”就可以了,然而。至深之夜的变化,也终将反馈到醒来后的半岛上,进而波及整个中继器世界。
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自己逃避。我想着。抚摸着女孩的头,说:“走吧,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但是,那只是安慰的谎言,事实是。我连遏制她的异化都做不到。而只是猜想,也许人形系所在的礼拜堂可以做到——如果人形系的确就是系色中枢的一部分,她呆在礼拜堂,一定是存在某种意义的,而那样的意义,或许对于聚集地中幸存的人们,就是最后的庇护。
我拥有速掠,可以在短时间内走遍聚集地,但是,这毫无意义。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都已经太迟,献祭仪式的可怕神秘,人们的保守行径,让我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行动。如果他们的自我封闭是成功的,那么,我就不可能进入他们所在的地方。而倘若他们已经失败,我哪怕抵达也会太晚,在我经过的这条巷道中,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其他人要么在自相残杀中死去,要么已经彻底变成怪异。
其实。我对竟然有这么一个小女孩活下来,都感到意外,直觉告诉我,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在这个至深之夜的噩梦中。我之前从未见过孩子,而理论上,也不应该存在孩子。我见到的所有滞留在这个至深之夜的噩梦中的病人都是成年人。
有孩子和没有孩子,在意识态世界里,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而孩子的性别。也同样决定着这种意义更细致的地方。女孩的幸存让我感到意外,但却又因为她的存在,而重新点燃了内心的火焰。也许,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希望。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希望,也许,这种希望也不过是我的感性所导致的错觉,但至少,这里还有一个,我可以去拯救的灵魂。
她脆弱,娇小,被深深伤害,她已经出现的异化,也意味着,她那不测的命运更是已经偏向一个悲惨又绝望的未来。
但是,她终究还没有彻底变成怪异,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女孩喊着爸爸妈妈,我没有回应。我的沉默,让她仿佛也明白了什么,跟着沉默下来。我将她背起来,她没有挣扎,只是低低地啜泣着,然后问我:“你是猎人吗?大哥哥。”
大哥哥……她能够看到我这张面具下的面孔吗?我想着,只是嗯了一声。
“猎人哥哥……我可以拿走那个吗?”背后的女孩指向摔在地上的八音盒,精致的八音盒的外壳出现了裂缝,但仍旧不掩饰那装饰的华美,不像是乐器,更像是一个奢侈品。我为女孩拾起来,似乎触动了什么开关,八音盒响起清脆的乐声,那是一首柔软、悲伤却带着温暖的曲调,让我想起女孩的父母。与此同时,更多的怪异从损坏的门窗中跳入,它们仿佛也是被八音盒的声音吸引来的。
连锁判定一直观测着方圆五十米的景色,街道上,角落中,房间里,怪异越来越多,甚至让人觉得,聚集地里真的有这么多人吗?在更远处也传来战斗的声音,似乎还有其他人,正在朝礼拜堂的方向突进。也许人们躲在房间里,也并不是所有的手段都毫无成效,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除非他们自己出来,我也同样无法进去帮助他们。而当他们跑出来的时候,就必须自己去面对那可怕又疯狂的东西。
他们在街巷中奔驰、游走、反抗,而一切行为,伴随着时间的流失,同样会被疯狂和绝望侵蚀。
我将八音盒递给趴在背上的女孩。
就在我停顿的一刻,四个怪异猛扑上来,用手中的木棍、烛台和刀具凶猛劈砍,更有一个巨大的物体,撞碎侧边的墙壁,似乎准备趁我躲闪的时候,一口气将我打死。那是一个三米高的巨人,长着七八个头,大部分聚集在肥厚的颈脖上,小部分分散在身体上,这些头颅的样子,保存有原主人死亡时,那惊恐又绝望的表情,普通人的话,一看到就会觉得晕眩,乃至于昏倒吧。
不过,这些看似突然的袭击,我其实早就有所准备。
同样是怪异,但是,只要它们的神秘性,还无法摆脱“速度”和“过程”的概念,对我而言就是一堆土鸡瓦狗。我走进速掠超能的无形高速通道,就如同之前斩杀那些怪异一样,这些跳进来阻挠的怪异,无论外表多么惊人,身材多么高大,也是不堪一击。
一秒内,锯齿大刀挥出十七次。所有围攻上来的怪异,被切割的同时,又被爆裂的冲击波击飞,就连墙壁也无法抵挡这股冲击。我的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只留下一地的碎尸。我从正门走出,正门已经彻底变成残渣,只余下比原先的大门更加巨大的破洞。
女孩明明没有眼球,却仿佛可以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紧紧搂住我的颈脖。害怕又担忧地环顾周围的一切。
有声音,却看不到形体的东西,陡然从近侧的一个街口飞窜而过。在连锁判定的观测中,它有点儿像是一头三米长的巨狼。当我走过那个街口的时候,它猛然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断我的脑袋。
我只是微微蹲下身体,再一次挥动锯齿大刀,就将从头顶飞过的它斩成两半。血雨从伤口中洒落,我已经开开原地,抵达五十米外。我想,既然他们真的从自己的房子里跑出来了,那么护送他们抵达礼拜堂就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这一路上,闯入所有可以闯入的人家,斩杀里面的怪异,找寻是否还有人活下来。不过,就如之前估计的那样,十室九空。期间也遇到了还保留心智的居民,但他们对自己的防护手段更加自信了,言辞拒绝我的帮助,还在嘲笑着所有的猎人。他们根本就不信任礼拜堂的安全性,但其实,我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去到那里就可以保证活下来。
“哥哥,我们要去哪?”女孩突然凑在我的耳边问到,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太大的声音会引来更多的怪异。
“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我如此说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