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八景和我知道的八景不太一样,不,我开始觉得,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八景和我的关系不同,所以才让她展现出和我所知道的那个八景不同的一面。要说这个世界完全是中继器根据我的意识构造出来的伪物,所以这个世界的八景也是伪物,我是决然不相信的,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实,而中继器的核心精神统合装置,也并非一个独立存在的物事。末日幻境和精神统合装置拥有极其深刻而密切的连系,因精神统合装置而诞生的这个世界,也定然和构成末日幻境的一切因素有着深刻而密切的联系。
卡门的暗示也足以支持我的观点,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的虚幻,否则我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想法,也必然是可笑的。
末日幻境、病院现实、这个由中继器构造出来的抑制力世界,到底孰为真实,孰为虚假,其实我早就不明白了。我只能将之全都当作真实,基于某一个世界而视另一个世界为虚假的行为,我无法做到,哪怕是为了拯救病院现实中的人,而不得不漠然对待末日幻境的末日命运,我也并非是抱着一个摧毁一个虚幻世界的想法而行动的。
每当我想到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放弃什么,否则就无法得到什么,我的内心就充满了痛苦。我怀着强烈的痛苦,去面对一个自己无法拯救的末日幻境,以及那些必然随着这个末日幻境的毁灭而毁灭的人——无论那是不是真正的死亡,这样的觉悟是真实不虚的。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抱怨末日幻境里的人们,无论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我没有力量单纯在末日幻境中扭转末日,也看不到任何人可以做到这种事,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所以不得不另辟蹊径,基于我眼中所看到的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从属关系,去做出残酷的决定。
我希望,当我完成在病院现实中的救赎时,可以一次性解决末日幻境的问题,不让那悲惨的命运,往返不断地轮回。然而,这并不代表,在我的眼中,末日幻境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相信,我在其中所经历的故事,人和人之间的际遇的真实性。
这个世界和末日幻境的关系,正如同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的关系,所以,当我睁眼观测到这个世界,并为这个世界的真实感所震撼时,我就从来都没有因为“这可能是中继器陷阱”的假设,而对一切都视若虚幻。在这个世界里,高川和阮黎医生的关系,以及八景和咲夜,乃至于更多人的存在,彼此之间的情感和关系,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看到它的虚假呢?
我曾经听闻过哲人对世界和生命的描述:万物皆虚,万物皆允。它简练而难以理解,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多少已经有所体会了。因此,面前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八景,也绝对不是伪物,而仅仅是真实的,我未曾看过的八景的另一面。无论在末日幻境还是病院现实,哪怕是在我的记忆深处,那孤儿院中的记忆,也无法证明,我对八景的了解是完全而彻底的,因为,我们之间的时间、距离和生活状态,都太过遥远了。
哪怕,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难以言喻的关系。而我作为高川,也必须肩负其对她的责任。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我知晓她的一切。
我看着八景,脑海中因为她的话语而起伏,但很快又渐渐平静下来。我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自己要拯救八景和其他人,这样的想法,也不会因为她们的陌生而发生改变。我再一次确定了心中的觉悟,面前这个女生,熟悉又陌生,遥远而又亲近,但的确是,我无法放开双手的存在。
我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就好似在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个场景中,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从远处荡来的风,以及教室中的喧嚣,就像是过去某时某刻的重现。可是记不得了,在我所拥有的记忆中,都不存在这个场景。所以,大概仅仅是一个即视感吧。在一个精神第一性,物质第二性的世界中,发生任何从感受性来说十分奇特的事情,都不值得奇怪。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个用心灵去感受,去交互的世界,一个和常识理论中物质第一性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变态,这可是一个美好的赞美。”八景的表情和语气,完全没有讽刺的味道,让我觉得,她口中的“变态”一词,在她的心中的确是一个褒义词。我知道,其实自己在过去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个女生的思考回路。仔细想一想,在末日幻境里,我们相处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在八景被牵扯进山羊公会制造的神秘事件,进而发展到耳语者全灭,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之后八景成为先知后,大多数时间,都在和梅恩先知学习。而在病院现实中,八景只是一个人格受到重创的病人而已,甚至连交流都无法做到。让我觉得自己和她有着深沉关系的,大概就是陆续在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以及在“病院”中弄到的情报吧,但是,这些资料拼出的八景的形象,明显是极为片面的,只是,我从来都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
从更深入的角度去看待这样的情况,对高川来说,八景到底是怎样的人,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高川必须拯救八景,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至今为止所有行动的核心之一,也是在最绝望的情况下还在挣扎的意义所在。对我来说,这一切是自己与生俱来,必须肩负起的使命和责任。在这个意义上,八景此时的形容,的确是正确的,在面对她们的时候,我心中的责任感,比其他的感情更深沉。
虽然在我的词典里,“变态”可不是什么褒义词,也因此显得,我的思维和八景的思维,其实存在很大的差别。但是,我却从各种方面,都无法驳斥八景的看法,她对我的认知,似乎比我对她的认知更加触及本质,也最能解释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和行为。
“我是个喜欢刺激,又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的女人,对我来说,感情就像是调味剂,有没有都没关系。”八景这么说着自己,“但是,一个男人是不是合适自己,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高川你的相貌、性格和才能都能让我满意,虽然是个变态。加上当前的状况,让我们的结合变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总要加上‘变态这个后缀’?”我不由得嘀咕道,虽然可以理解,但却无法从感性上接受这样的形容。
“因为高川的本质,就是个变态呀。”八景说:“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变态,但我看男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反正我也不介意高川是个变态,或者说,正因为变态的高川,所以是安全范围内的刺激,没有问题!”
“不,一个劲叫人变态就是最根本的问题呀!你整个人的属性都变了呀!”我刚说完,就被八景死死盯住了,她有些玩味:“好像你对我很了解似的,可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深入地交往过,你是从什么时候一起,一直在偷窥者我,憧憬着我,想象着我吗?可是,憧憬往往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距离。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好好地理解你,并让你理解真正的我。也许会破坏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美好想象,但是,像高川你这样的人,会很好地接受,或者,更好地接受吧?”虽然用的是反问的语气,但话里显露出来的态度,却是毋庸置疑的确信,“我绝对不会看走眼的,高川你就是这样的男人,是十分适合我的男人。虽然在常识中,学生早恋是错误的,更是身为学生干部所不应该违反的纪律,不过,对你和我这样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学业下滑的问题,又可以早早确定今后人生的道路,而这个过程,也必然会因为挣脱束缚而充满刺激,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八景越说越兴奋,她的眼眸似乎在发光:“我越来越觉得,今晚的收获真是我入学以来,最让人兴奋的了。”
“你听我说,八景……”我想夺回话语权,无论怎么看,八景都是在自说自话,完全都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吧。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之复杂,是八景难以想象的,说出来也只会被看作是犯了精神病,也必须承认,八景作为一名女性,自身的条件——排除突然表现出来的强烈性格之外——都十分优秀,但问题在于,八景突如其来的攻势,实在太让人措手不及了,而且立刻就做下定论的行为,也显得有些儿戏。
我们之间关系初一展开,就已经抵达终点,从各个层面,各种意义上,我都没有做心理准备。我心中的别扭感,大概就是因此而来的吧。
“你还要说什么?我不符合你的择偶标准吗?”八景反问。
“不——我觉得……”
“你觉得应该谈情说爱,逐渐增加感情?别开玩笑了,人生苦短,哪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吗!”我不由得反驳。
“没错,毫无意义。因为,我不需要。”八景一副义正言辞的表情说:“情绪化因素是所有善变因素中最善变的因素,所有依靠感情来维系的关系,都是脆弱的,花了时间就为了一个脆弱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不,你的看法太偏激了。”这是我心中的想法。
“看来你还是不理解,高川,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想要感情的话,就单方面对我增加感情吧,不,其实你早就已经对我有着深刻的感情了,虽然我不清楚究竟这种感情是从何而来的,但是,我没有说错吧?”八景逼视着我问到:“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难道在心中,没有对我任何的爱?”
我无法欺骗她,也无法欺骗自己,即便,那份爱并非爱情,我对她所拥有的情感,也并非单纯是男女之情。那是一种更深刻,更纠缠,也更无法说不的情感。
“可是,那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争辩道。
“不,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爱是所有情感中最博大而温暖,也最值得信任的。”八景露出一种只能用清澈来形容的笑容,“去追究爱是哪一种,从何而来,是最没有意义的,因为,爱就是爱,而能够被另一个人爱着是幸福的,无视它的存在事实,而去探究其中的秘密,从而错失了这份爱,可是会天打雷劈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对情感的约束,已经十分高明了。我在这段时间中,从来都没有和八景有过普通同学之外的更多接触,也从来都没有将目光过多集中在她的身上。
“我可是很敏感的。”八景得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衬起已经很有些规模的胸部,“虽然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但我的确能从简单的接触中感受到他人对我的情绪,尤其是爱和恨这种强烈的情绪。更有一种冥冥的预感,可以判断和我接触的人,哪一些对我有益,哪怕这种益处不会在第一时间体现出来。”
八景的话让我不由得深思,看她的意思,似乎是在很早之前,就拥有这样的能力了,末日幻境和病院现实中的八景,也拥有这样的能力吗?从这个世界的神秘抑制力来看,应该不属于怪异和神秘的范畴,但又和先知的能力,在一些方面存在相似性。八景是因为拥有这样的敏感,所以才最终成为先知的吗?换句话来说,一个成为先知的人,其实并非是随机,而是早就具备某些可测量的先天条件吗?
那么,在这个世界,伴随着怪异和神秘的兴起,八景会否走上先知的道路,其可能性隐隐增加了。
先知是一种力量,但其存在的意义,却并非正面,可是,当世界不可避免走向负面的时候,拥有这种力量却比没有任何力量更好。
我的心情复杂。
“看来你是没有异议了。”八景并没有理会我的眼神,尽管,我觉得她能看出我心中的复杂,但是,似乎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她不想追究,或者说,保持这样的秘密,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她若真的看穿了我的情感,那么,就一定会觉察出更深层的东西。一个拥有秘密的男人,最能吸引女性——这句话放在八景身上,似乎也是成立的。
“我明白了。”我无法拒绝,因为,她的态度,已经摆明没有挽回的余地,所有可能带给她的伤害,是我不愿意去考虑的,无论拒绝的方式多么婉转,对面前的八景来说,都是行不通的吧。所以,痛快地认命了。
“很好。这个周末,我们就把关系定下来,然后见家长。”八景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态度。
“……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我还真没见过八景的父母,而且,谈到见女方的家长,可算是我记忆中的头一糟。无论在末日幻境还是病院现实中,都没有这样的条件,就算我经历了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免有些心慌。
“就是要快一点,反正都是已经确定的事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八景不以为然地说。
“不给家人一点缓冲的余地吗?”我说。
“我知道你家的情况,婆婆是知名的心理学专家,以她的眼光和心理条件,一定不会有什么异议。”八景如此说到:“我的家人做事干脆,心理坚韧,也是遗传的,放心吧,我看好的男人,他们才不会故意责难。”
“真是难以想象的家人关系。”我不由得说:“他们就不担心你吗?”
“一点也不。”八景理所当然,斩钉截铁地说:“因为我没有让他们担心的理由。”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么做的话。”我只能无奈地举起白旗。
接下来我们没有更深入的交谈,没一会,下半节自习课的上课铃就打响了,教室里再度沉静下来,只余下沙沙的写字声。我不时瞥一眼八景,她完全就是个正常学生的模样,根本就没有因为课间所发生的事情而产生多余的情绪和举动。这让我真的不得不佩服她,竟然可以将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做得理直气壮。至少,我的心中,多少还有残留有情绪起伏的。
我不是特别冷静的人,这一点我早就有自知之明,有时我会让自己变得坚硬起来,但是,那仅仅是因为,感性并不总是好受的。我看到电视中催人泪下的情节,会板着面孔,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因为,我不喜欢那种被那些悲伤和残酷,勾起难过的心情。我知道,只要生存着,就必须面对各种悲剧的冲击,所以才决定硬起心肠,但是,这反而证明,我的情感比不少人都要丰富,都要起伏得厉害。
我无法在这个时候完全冷静,将杂乱的思绪全都抛之脑后。所以,我觉得,可以做到完全平静的人,可真是不可思议,正如现在的八景。至少,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动摇的地方,即便是在我的目光注视下。
于是,这样的情绪被动一直保持到下晚自习后。我和八景理所当然,却又在其他同学眼中没那么突兀地一起离开了教室。我们并肩走在一起,关系就此和以往不同,但是,即便是和我保持着日常亲密的同学,和八景交好的女性同学,全都没有因此产生多余的联想。我们就像是单纯又偶然地走在同一条路上,从周围攀谈的同学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怀疑的神色。我们在校门口分别,各自结伴踏上回家的路,这个时候,我仍旧是和八景一路,而且,也是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我有些敏感,以为会遭到调侃,不过,事实是,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种事情。
很快,和我们一路的其他人,也各自散去,最终只剩下我和八景两人走在明亮的月光下。
“我们家的方向一样?”我有些惊奇,因为,这是我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看起来是这样。”八景说着,声音似乎因为彼此之间,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氛,而显得格外温柔,已经确定关系的她,在月光下的样子,也分外和平时不一样。明明轮廓并没有改变,可是,一举一动,却像是染上了别样的色彩。那是一种让人感到美好的色彩。八景的相貌身材都很不错,但是,在这个晚上,她比我曾经见过的她都更符合美人的赞语,就好似——我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我们之间的话题,好似在和其他同学分别时,就已经聊近了。但是,哪怕是默默不语,也觉得有一股和平时不同的情感,在彼此之间的弥散,仿佛在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我不忍出声,害怕破坏了这样突如其来,却又让人感到美好、温暖和平静的感觉。八景也就这么安静地走着,哪怕是从安静的小巷转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传入我耳中的脚步声,也从未削弱过,这一刻,哪怕是都市的喧嚣和迷乱,也无法在我的眼中,掩盖她的身影。
我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真的是一个十分感性的人。哪怕是此时此刻,潜藏在阴暗中的异常,仍旧以幻觉般的形态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让我聆听到它们存在的声音,也无法动摇我心中,因为和八景之间的气氛,而产生的那份美好的感觉。这个世界即将面临威胁,但是,哪怕是只有这个晚上,这一刻短暂的时间里,能够享受到这份独特的平静和温暖,我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我们不约而同朝我平时一直都经过的天桥走去,我们的目的地,似乎同样在天桥的另一端。然后,在踏上天桥时,我说话了:“我今晚不会立刻回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