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面对的问题,早就已经超出我所能处理的范畴,并不是从我诞生时才开始的,其实,在高川被感染为末日症候群患者时,就已经存在了。所有人,只要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无论名头多么好听,多么有气势,都必须面对这个尴尬的情况。问题本身,需要引发问题的元凶去解决,也就是所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矛盾却又实际存在的情况。
不过,现在这个系铃人却一副毫无干劲的模样缩在角落里。我不时看向真江,她坐在距离我只有两米的角落里,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沉的气息,仿佛连瓦尔普吉斯之夜亮起的微光,也只能在她身边被吞噬殆尽,让人愈发觉得那个角落格外阴森。她抱着双脚,垂下的黑发遮掩了面容,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却绝对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多么可怜的女孩,反而会感受到一种深藏于心理中的恐怖。我假想有光的情况,或许也不会让她的轮廓变得多么清澈,也许那投在墙上,拖在地上的影子,会让人觉得什么时候就会自行走动起来。
我对她说了许多话,我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她说的,说关于自己孩童时代的故事,说在此时此刻的心情,说咲夜和系色她们,说对这个世界,对“江”的猜想,说当一切结束之后,要去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情。但是,无论我说什么,她永远只有最简单的回应,一是神经质般的笑声,二是让人无法听懂的喃喃自语,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让人觉得是在回应说话者,更无法让人觉得,她正在倾听你的说话。
她的症状,完全符合心理学中对各种精神毛病的描述,但是,有时会让人觉得。如果她是这副模样,反而才是正常的状态。如果她很好地做出回应,总让人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情。当然,事实证明,并不是每一次她做出正常的回应时,都会发生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不过。她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而且,回顾过去总总,一切正常的情况,总比不正常的情况少了许多。当然,不回应和正常回应,都是在和真江的交往中,最平凡的日常。相对更不正常的时候,是她主动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你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在什么时候做些什么,她做的,永远都不是你觉得此时应该做的,但是,这并不是说,她做的都是些错事——仅仅是,即便是我,也有无法了解她都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她的身份,她的判断,她的理解和她的准绳。都不属于正常人类。而我无论看似多么特殊,却仍旧更偏向于人类。
我很爱她,只是,或许这种爱对其他人来说。是盲目的吧,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理解她,仅仅是接受了她的存在,并为这个存在本身所具备的魔性而神魂颠倒。我思考着自己对她的感情。却只看到了这种感情的浑浊和混沌,因为,我的立场和身份,都不具备拥有纯粹情感的基础。我是她的爱人,但也是末日症候群患者,是需要她的力量的人。当然,我并不否认,在最初遇到富江时,我的感情是十分纯粹的,是一种战友式的结合。我们站在同一条战壕中面对生死困境,在最激烈的战斗中释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什么时候,这种感情转变成了爱情?我早就已经找不到那条分界线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我们自然地结识了,自然地在一起,自然地突破男女关系,自然地成为一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天作之合,即便我在这个过程中也吃了不少苦头,遇见了不少秘密,也都从来都没有对“两人永远在一起”有过疑虑。
我仅仅是……想要找出,到底是哪些因素,促成了我们的结合,也想明白,这样的情感和结合,究竟有多纯粹,又或是多浑浊。也许,我只是害怕,因为自己没有看清一些关键的地方,而失去了和她在一起的那最初又最炽热的时光吧。
我不理解她,找不到了解她的途径,所以,想通过了解自己,去了解这个愿意和我结合的她。
所以,就算陪伴在我身边的是真江,是我所最常接触的“江”之人格中,最难沟通的一个,我也愿意在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不断地和她说话,不,应该说,是对着她自言自语,试图将自己的一切,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在,全都剖开,展现在自己和她的面前。或者说,正是因为对面是真江,所以我才有这样的勇气,完全打开自己。
但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真江是不会做出回应的。仿佛她的时间中,有百分之九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如同在“病院”里看到的那些痴呆又神经质的病人。我已经习惯了。
“你真的需要精神统合装置吗?统合所有的精神和人格?”我对着她自言自语,光的源头似乎在移动,穿透窗户的光线将地上的影子快速移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从一侧转到了另一侧。只有真江,似乎打算永远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我不止一次想,只有自己才能看穿这个孤僻模样下的狰狞。
是的,无论真江表现地多么孤僻阴冷,都无法掩盖我心中对她的印象——那无比激烈而炽热,伴随着鲜血和伤口的夜晚,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做爱是很正常的,无论她的正体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她是以一个充满独特魅力的女性形态出现,是以高川所爱过的,既是亲人又是爱人的形象出现。但是,她唯一的一次调情,就是挖出了我的眼睛,当我的面塞进了自己的眼眶中。
那就像是用灼热的烙铁在我的灵魂上打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夜晚,那种充满了冲击力的痛苦、异常和恐惧,以及连这些负面情感都无法掩盖的爱情,自己的左眼就不由得抽搐,无论是正常的身体,亦或者意识态的身体,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末日幻境之中。那个记忆。那份痛苦和恐惧,那份来自于眼球的抽搐,仿佛在提醒着我,给予自己这些的那个东西。和自己的距离,是多么接近。
“不回去境界线吗?”我的思维奔涌着,嘴里却说着其它更加现实的言辞,“那些人没有将主力推出来,那些家伙的正体。全都躲藏在瓦尔普吉斯之夜外。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通道,一直和瓦尔普吉斯之夜连接着,这个通道的门,一定就在这片钟林的某个地方。但是,如果没有相应能力的话,想要找出来是很麻烦的事情,我敢说,这些意识行走者一定会在最快的时间里转移这扇门的坐标。”
真江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是笑声。又像是毫无意义的,从喉咙中吐气。
“你在等待什么?真江。”
她本应该有力量,在早些时候,就将这个瓦尔普吉斯之夜中的敌人全部踢出局,尽管,这些人的来历、出身和能力都不尽相同,并非全部都是网络球的人。不过,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时的局面显得十分混乱,让所有人不可能齐心合力去排除另外的某些人。无法一直排外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和真江的对手。所以,虽然真江没有出手,我仍旧毫无风险地拿下了他们,但是。我的力量也就只能办到这种事。
想要在意识态世界中和另一些意识行走者战斗,并取得最终的胜利,要在意识态世界里,夺取一个能够在精神意识层面上发挥可怕性能的,又被其他人控制的机器,没有一个真正的意识行走专家。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江”真的想要在瓦尔普吉斯之夜中得到什么,她就必须做点什么。
也许她已经做了,只是我看不到,但是我却觉得,她应该可以做得更有压迫感一些,就像是过去一样,激烈又无法阻挡。但是,真江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做。她仅仅是如同影子一样,跟随我在钟林区奔驰,躲藏,猎杀,目睹那些死亡的产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找不到。我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处境,但是,仿佛在一切开始之前,自己只能等待着,无论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都没有决定性的意义,也不会推动事件的展开。
来到瓦尔普吉斯之夜,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命中注定的敌人入场前,在命中注定的展开达成前,我也无法真正登上台面。
这种感觉,是寂寞而沉重的,仿佛有一块磨石,将锋刃擦亮擦利后,还要继续下去。让人不禁觉得,再擦下去,直到什么时候,利刃就会被擦出破口。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我会陪着你,就如同过去一样。”我走下椅子,和她一起坐在角落里,将她揽入怀抱中,“现在,我是你的。”
真江抬起头,那深邃的仿佛隐藏着最深沉恶意的目光,穿透长长的刘海凝视着我,这样的目光,无论对视过多少次,都无法阻止身体的战栗。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恍惚在一瞬间,裂开一个狰狞的笑容。当我下意识去确认的时候,仿佛之前那恍惚的感觉,仅仅是一个错觉而已。
“找到了哟,阿川。”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爽朗又充满烈度,就如同一壶让肠子燃烧的伏特加。
仅仅是一个眨眼,我所拥抱的她,无论身材、发型还是脸的轮廓,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不是残留着相似的影子,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
富江,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过,我已经不会再为之惊讶了。
“找到了?什么?”我后面的问题,被富江堵在嘴里。她充满激情地和我纠缠在一起,用肌肤摩擦着,用唇口亲吻着,直到让我窒息。
“准确地说,是信标生效了。”富江松开我的舌头,说道。
“信标?”我还是不怎么理解。
“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力量被激活了,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遭到很大的干扰。”富江解释到:“真江不想费力,所以往被你杀死的那些家伙的尸体中注入了信标。信标会告诉我们,我们想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我似乎可以理解。但却又不怎么清晰,大概可以想象,真江在我杀死那些人的时候,做了一些手脚。而这些手脚,会为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指明道路。
“那么,现在该怎么做?”我不打算再去深想,直接问道。
这时,房间突然跳了一下。一股巨大的碰撞声从窗外传来。我和富江同时跃起身来,潜伏在床边向外眺望,只看到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轮廓,穿过房顶,拔地而起。这个轮廓完全站立起来的时候,比最高的建筑还高出一个肩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黑色的人形。没有五官,没有关节,反复人类的影子,脱离地面的束缚。变得立体起来。
房间的震动变得更加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下方拱上来。我没有提问,直接抱住富江,展开速掠窜出房间,在连成一片的建筑顶部奔驰,跃上附近最高处的钟楼。我们之前落脚的房间,已经倒塌,从中挤出的黑色人形,仅仅是影子就能将我们这边的光线全都遮住了。
一个接一个的黑色巨人站起来,从高处眺望。就如同无限宽广的海平面突然变成了一个水塘,无数潜水的人猛然钻了出来。
“这是什么?”我这才问到,“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原生怪物?”
“不,应该有一半是人造的。”虽然这些黑色巨人仅仅体型就足以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但是富江却仍旧那副轻松以对的神态,“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网络球防御体系吧。”
“你知道的可真多。”我不由得说。
“一般一般,我只是知道我所知道的。”富江露出兴奋的笑容,跳上钟楼的尖顶,抱着双臂直面转向而来的黑色巨人,在我们周边的这种怪物足有人二十多个。
我并没有立刻暴露自己。或者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暴露,只是,相比起富江挑衅般的身姿,我仍旧藏在钟楼的一角,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我注意到这些黑色巨人是没有五官的,虽然,在异常之中,没有五官不代表无法感知事物的存在,但是,在人们的意识中,眼睛、嘴巴和耳朵,都是最重要的感知器,这种深刻的意识同样也会影响异常的形态——比起黑色巨人在用非五官的某种感知能力来观察猎物,锁定敌人,我更倾向于,它们其实是有眼睛的,如果没有隐藏起来,那就是并不在某个个体的身上。
如果有眼睛,或者类似眼睛的部分,那么,那地方也往往是个体的要害部位,这也是受人类意识的影响而决定的。
即便有一些特殊的例子,但细数我经历过的和听闻过的那些异常,却很少看到那些特例。神秘学中,完全没有五官形象的怪物,也是十分少的。
那么,如果有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话,会在什么地方?
富江的身姿吸引了黑色巨人的注意力,我看到它们在往这边汇聚了。当一名黑色巨人隔着一百多米远挥出拳头的时候,就如同在播放慢动作一样。无形的高速通道以我为起点向外盘旋,我速掠而出,带走富江之后,黑色巨人的拳头就如同装上了弹簧,用了火箭加速一样,如同成年人摧毁沙子做的城堡一样,将这座钟楼连同下面那栋高楼轻而易举的摧毁了。
感觉不到他的行动有任何的阻力,庞大的身躯给人沉重的质量感,虽然准备动作有些迟缓,但在发出攻击之后,却快得与它的身躯规模不成比例。黑色的身体,虽然像是糊上了一层影子,却通过这充满了暴力感的行为,让人明白,它绝对不像是影子那样单薄,空有其表。
这样的黑色巨人不知道有多少个,瓦尔普吉斯之夜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一条地平线,如今,在这条水平线以内,黑色巨人一个紧接着一个拔地而起。
我抱住富江速掠的同时,关注着我们之前所在的那栋钟楼。既然有黑色巨人针对富江发起攻击,那就意味着,富江被对方观测到了,必然也有什么东西在锁定富江——那就是黑色巨人的眼睛。
我的判断没有出错,当我以极快的速度绕着钟楼转动时,立刻找到了那只“眼睛”。我的速度很快,无论是黑色巨人的动作,还是这只“眼睛”的动作,都如同放慢了十几倍。“眼睛”就在遮掩了我的视线的墙壁另一端,仿佛融入墙体之中,只有一道淡淡的影子,形状就像是一个单独的眼睛图案,不过细节上,却是更接近魔法阵。它的异常,更在于我的连锁判定,无法在能力范围内锁定它的存在。不过,这里是瓦尔普吉斯之夜,是意识态的世界,连锁判定会失效也不是让人惊讶的事情。
若非我的速度够快,它早就彻底消失了。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在墙面上游窜,就如同潜艇下潜时,会在水面上滑动一段距离一般。它的行动也呈现这样的势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