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海指挥着侍从们将丰盛的午餐撤下,回头看见太孙站在窗前发呆,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微笑劝道:“殿下怎的又只吃了这么一点?若燕王妃知道,必然又要担心了。”
太孙苦笑:“我这几个月没少让王叔、王婶担心,实在是不孝,对不对?”
胡四海忙道:“您怎么能这样想呢?燕王殿下与王妃关心您,是因为您身份非同一般,贵不可言,他们既将您视作自家子侄,也奉为日后的主君,关心原是应该的。”
太孙叹了口气:“别说了,如今我算是什么?除了这个身份,什么都做不了,总是给王叔、王婶添麻烦。我有时候会想,若不是因为顾及父亲的情份,又有我在,王叔也许就不会走上今天这条路,更不会落入眼下的困境中了。自打朝廷的旨意传来,我心里就沉甸甸的,总担心会害了王叔,那我就真是万死不辞了!”
“您千万不能这么想!”胡四海有些急了,“那建文帝本就忌惮燕王殿下,他本得位不正,时刻都提防着先帝遗臣反抗于他,尤其是燕王这样身份高又有名望、有兵权的人物,他必然欲除之而后快。即便没有您,燕王殿下也不可能归顺建文帝的。正因为有您在,他还得了一条生路呢!”
太孙默了一默,又苦笑了:“你说得对,建文帝为了皇位,什么事做不出来?连祖父与父亲他都不放过,京中诸王也多有因违逆他而殒命者,再加上先前弟弟提过的他欲与蒙古议和之事,可见他根本就是个无道昏君!我若实在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既然王叔有意将他推翻,又有用到我之处,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胡四海笑着连连应是,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太孙这个说法,隐隐将自己放到了从属的位置上,这好象不应该吧?太孙才是主君呀!
只是此刻太孙与燕王关系亲近,相处得极好,他不好说出来,只能将劝诫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心里想着:燕王对太孙是诚心诚意的,太孙既然年纪还小。燕王多帮着处理军政事务又如何?只看他平日行事,也不象是有不臣之心的,况且燕王的皇室血统又远了一层,不可能对那皇位有什么企图,若是换了先帝的其他皇子,那还真信不过。
想了想,胡四海又笑着劝太孙:“殿下既有心,平日闲了,不如到书房多走动走动?燕王殿下也常常劝您常过去熟悉政务。哪怕是听不明白,多向那几位先生请教也是好的。奴婢瞧那几位先生都是极忠心和气之人,又常常指点殿下功课,殿下多与他们亲近,也能有所进益。”
太孙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愿意多向他们请教,只是……”他顿了顿,“之前我犯了两回过错,如今见到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胡四海忙道:“那如何能算是过错呢?头一回是底下人写文书时写错了,您又不懂得这些,看不出来也是有的。况且袁先生发现后,马上就告诉您了,不是么?他还有意为您隐瞒,只是您坚持,方才报给燕王殿下知晓,燕王也不曾怪您啊!”
太孙叹道:“你知道什么?那错处是明明白白的,我粗心才没发现,是我错了,原该受些教训,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怪我,反而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后来那一回……”
“那就更不怪您了。”胡四海恳切地说,“那是地方小吏利欲熏心,贪没了兴修水利的银子,又意图瞒骗王府,才故意将文书编得天花乱坠,您哪里知道这些?”
太孙又是一脸苦笑:“可是燕王叔一瞧就瞧出来了,还把他文书中的破绽处一一点给我看,都是再浅显不过的了,我却什么都没发现。若不是有燕王叔把关,我就耽误大事了!那地的河坝若是不曾修好,今年秋雨泛滥时,还不知要淹死多少百姓呢!”
“您年纪还轻,又从小离宫,经验略差着些也是有的,只要慢慢学习,自然就能……”
“就怕我再学也学不到燕王叔那个地步!”太孙打断了他的话,“小时候,我做完了功课,就到父亲身边去,看他是如何处理政务的。记得那时候,他就常常指着下边官员呈上来的奏折,将折上文字的破绽处一一点出,抽丝剥茧,很快就能发现奏折底下隐藏的实情。那时候……”他面上露出几分怀念之色,“王叔也在边上,托着腮听父亲叙述,有时也会学着分析一把,父亲每次都夸奖他聪明有天份。我当时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父亲与王叔都很厉害,盼望着长大了也能象他们这般。”怀念之后,他神色重归黯然,“可惜……父亲去世时,我年纪还小,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学。这几年在岭南,又耽误了功课,王叔这燕国一地的政务,我就已经看得很是吃力了,若叫我日后处理天下政事,我……我……”
胡四海听得一惊,忙道:“您不必担心,您如今还小呢,慢慢学着,总能学会的,燕王殿下不过比您虚长几岁,他离宫时才十六呢,不也将燕国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么?您今年跟他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再学几年,还怕无法主持政务么?”
太孙低声呢喃:“你不必安慰我了,我压根儿就没正经学过这些,小时候在宫里时,也是父亲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如今不给人添乱就算好了,哪里还有本事主持政务?”
胡四海心中担心不已。这才到了北平几个月,太孙就失了信心,日后可怎么好?在他看来,太孙小小年纪就遭遇宫变,被迫流落到岭南偏远之地受了几年的苦,在这几年里别说读书学习了,连笔都没怎么握过,也就是到了德庆有章家照应那半年里,还能得章放、章敞兄弟指点些功课,对政务不熟悉,也是正常的。只要认真学上几年,自然也就会了。但他更担心的是,这几年因为太孙跟在章沈氏身边,时时得她些“教导”,很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他那时候不曾与沈家人住在一起,很多事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只当章沈氏是为了太孙好。教太孙些人情世故,以防被人算计。但如今在燕王府待了几个月,听燕王派来的大儒们教导太孙功课,胡四海已经看清楚,那章沈氏所教的“道理”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不但不够光明正大,大部分还是有错的。若是太孙依她所教导的行事,不但不能成为一代明君,还有可能会伤了忠臣之心!
可恨章沈氏。虽是太孙的亲姨母,却几乎耽误了太孙!
胡四海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他知道太孙对这位姨母还是很敬重的。
于是他劝道:“殿下若是觉得自己学识不足,更该用心学习政务才是。燕王殿下总是劝您多用功,一心盼着您能尽快独当一面。您就看在燕王殿下这份心上,也该放下心中的顾忌。多向先生们请教才是。”
太孙深吸一口气,又露出苦笑:“你说得对,既然我力有未逮,就更应该用心,免得拖了王叔的后腿。若是误了大事,王叔自然不会怪我,我却是没脸再见他了。”
正说着。外头侍从来报:“王爷来看殿下了。”太孙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亲自出门去迎,不等他迈出门槛,燕王已经进来了,扶住他道:“不必如此多礼,你身份尊贵,本不该出来迎我的,以后也要谨守上下之分才是。”
太孙固执地道:“王叔是长辈,我怎能如此无礼?若是父亲仍在,看到我在长辈面前失礼,也要训斥我的。”
燕王叹道:“你总是拿皇兄来压我,也罢,今儿就算了,往后却不该如此。你虽是我晚辈,但君臣有别,不该以私情坏尊卑。否则日后回到京里,其他藩王见你这般礼敬于我,也要你礼敬他们,该如何是好?你年纪虽小,却是储君,万不可叫人轻慢了去。”
太孙脸微微一红,心下越发自惭形秽:“是……侄儿谨遵王叔教导。”
叔侄俩重叙了君臣之礼,各自安坐。太孙抬头看了看坐在下手处的王叔,只觉得他虽然年纪轻轻,又穿着家裳衣衫,却气宇轩昂,一派威仪,更隐有几分先帝之风,即便坐在下手客座上,也象是坐在主座上一般,心下又是一叹,想起自己的赢弱模样,越发觉得自己不堪了,一时间沉默下来。
燕王似乎没有留意到太孙的沮丧,他的来意很简单,侍从们报告说太孙午饭又吃得很少,王妃很是担心,跟他说了,他便过来看望一下堂侄,看太孙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太孙脸色微红,摆手道:“不是,侄儿只是有些胃口不好,并不是……并不是什么大事。”
“为何胃口不好?”燕王坚持追问,“是菜色不合心意?还是心下不快?若是菜色不好,我就让厨房多做几个你爱吃的菜。这里虽是北地,又正值冬日,在京城惯吃的一些小菜很难找到材料,但只要有心,也不是办不到,我这就叫王府长史去办……”
太孙忙道:“不必了!王叔虽是好意,但这只是小事,何必劳师动众?”
“这怎会是小事呢?你若是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身体迟早要撑不住的。事关储君,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太孙脸又红了,实在不好意思说他是因为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才会吃不下饭,只能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是担心弟弟……他好不容易从岭南回来,没几天又去了京城,我担心他会遇到危险,又得不到他的消息,所以才……”
燕王的神色缓和下来,柔声道:“殿下,翰之也是想为你这个兄长出力,才自告奋勇到京城去的。若不是当年皇兄留下的那些产业都交给了他,只有他这个正主儿才能使唤得动,我也不会放他出去。你放心,他一切安好,我手下的人已经捎了信回来,说他已平安抵达京师,也联系上那些产业的管事了,并无人背叛,情况比想象的要好得多。若你实在不放心,我让人给他捎个话,叫他写信给你报平安,如何?”
太孙只觉得燕王处处为自己想得周到,相比之下,自己却显得有些任性了,便低头向他行礼:“王叔不必如此,大事要紧,若是为了我这点小小的担心,误了京里的正事,连累弟弟遇险,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只要时不时知道弟弟平安就好,您也不必告诉我详情,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不可泄露出去。”
燕王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旁边的胡四海有些为小主人抱不平:“燕王殿下,我们殿下是绝不会泄露消息的,您即便多说几句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们殿下如今只有广安王一个亲兄弟了,日日提心吊胆,这日子也不知要几时才能到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其实您当初就不该让广安王去的,偏等王爷走远了,您才告诉我们殿下!”
太孙轻斥:“住口,不许放肆!”胡四海低头退下。
燕王却笑道:“你别怪他,其实我也知道当初不该瞒你,但这是翰之的意思。他一心要为你出力,即便冒险也在所不辞,担心你知道了会阻拦,才求我隐瞒的。我拗他不过,只有答应了。殿下若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王叔误会了,侄儿绝对没有怪您的意思!”太孙顿了顿,“只是……弟弟年纪还这么小……父亲留下的产业……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燕王微微一笑:“你不曾听说过,是不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皇兄得欧阳太傅教导,欧阳太傅是个重视实业之人,见皇兄平日除了宫中供给,便再无进项,多有不便之处,就将两处店铺赠给皇兄。皇兄发现这果然有好处,也慢慢置办下几处产业,只是东宫太子不该有私产的,叫御史知道了未免惹来非议,因此就没叫外头人知道。其实这又有什么呢?皇兄本来一向节俭,但娶妻生子后,总有些不好叫人知道的花销,添几个进项,也省得事事都找上内务府,兴师动众。”
太孙听得脸上又是一红。这几个月里,他常常与燕王聊起当年在宫中的旧事,因他年幼,有些事他只是略有印象,却早就忘却了,在燕王提醒下才一一记起。他记得在他年幼的时候,因三姨母嫁入勋贵之后李家,外祖父也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沈家全家迁入京城,因没什么进项,曾经有过两三年清苦日子,当时大姨母章沈氏还未能执掌家务,没法贴补娘家,是他母亲时不时接济,才让外祖一家在京中过上安稳生活的。母亲虽是太子妃,但手头又没什么进项,那接济的钱财从何而来?怪不得父亲会想到添产业呢。这却是母亲与外祖家的错处,他身为人子,又不好多说什么。
燕王细细留意着他的表情,忽然问了一句:“殿下,皇兄这些产业,从没向你这个嫡长子透露半分,反而全都留给了翰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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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看出燕王挖了什么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