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这话问出来,万华便猜到他果然是为了她白天对他说的那个诊断而来的。
看来她到了这里之后初次的诊断,还是算得上是很成功的。
原本看着那白衣少年白天的表现,她还以为他的足够心智坚定,会完全无视掉她的话呢。
毕竟他既然是跟着南王来的,那么她怎么看怎么算是他们的“敌对”阵营的人了。
而且她看上去也既不像名医也不似武功高手,不过只是困在深宫之中的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这便愈发显得她说的那些有关经脉之类的话有些像是“信口雌黄”了。
谁料到,便就是这样,他却竟然还是当晚便就来了呢。
想不到他虽然看着是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却到底还是个少年人。
虽然练剑日久,但少年人该有的热血和冲劲儿也都还未被孤高冷艳的剑法消耗殆尽罢。
故此,如同所有的年轻人、特别是像他这种天分甚高、从未遇到过任何挫败的少年人一样,大约只需要一点点不确定,便足以让他忍不住夜探皇宫大内,来寻她问一问究竟了。
而且,白天他们虽然在宫里头停留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是以这少年的眼力,恐怕也早已看出,以他的武功要自由出入这宫里头是相当容易的事儿了。
在场的那些锦衣卫们的武功,在他们这些高手眼中,不过就是个花架子。
唯一能看的大约就只有汪直。可是即便就是汪直,也不过才仅仅是能够同他战个平手。
所以,他能出现在这里,老实说,万华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特别惊讶。
只是问便问了,他还非要继续做出这么一种高傲冷酷的样子,倒也真是个别扭的少年。
万华看着他冷淡神情之下暗暗绷紧的肌肉,心中暗觉好笑,正想着如何回答他比较好的时候,却忽然察觉到旁边另有一道极其强烈的视线朝着她看来。
那视线如此强烈,简直是如有实体一般,想让人忽视都难。
那个方向,可是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呢,这是生怕她注意不到么?
万华暗暗蹙了蹙眉尖,转头朝着汪直看去,果然见到他正盯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万华发现他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似乎愈发复杂了些。
虽然一时还说不上来是什么含义,但是远比初见时复杂的多了。
万华微微一愣,心中正在疑惑这位督主近来是不是愈发不对了的时候,却不料他已经率先转开了视线,朝着那白衣少年冷冰冰地开口道:“娘娘贵为太后,叶公子一介平民,与娘娘说话竟如此随意,恐有不敬之嫌疑。”
他自幼入宫,十几岁便就已经是手握重权的西厂厂公,自然是个能力极强、手腕儿极好的人物。
而且身居高位久了,他的言谈举止便很些有为上位的威仪,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似乎是有意想要压压对方的气焰,故此,浑身威压竟是半点儿都没有收敛,很是让人有些压抑窒息。
周围的宫人们早就被这位气势全开的督主大人吓得两股战战、花容失色,只是为了不在太后和贵客面前失仪才勉强撑着没倒下罢了。
当然,说实话,比起怕在温和的太后和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客面前失礼来,她们更怕的其实是那位不怒而威的督主大人。
谁不知道,在这宫里头若是惹了别的主子,若是事情不大严重的话,尚且还可能会有些回旋的余地,若是惹恼了督主大人,那简直会是分分钟死无葬身之地啊。
故此,即便被吓得快要哭出来,众宫人们也只有咬紧了牙关,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试图别惹督主生气心烦。
万华坐在几个宫人中间,不用刻意留意便已经感觉到了她们的恐惧。
不过,这原本也怪不得她们。
万华心中暗暗苦笑一声,一面不露声色地搓了搓手臂。
不要说她们了。就算是她,作为一个本是早就领教过他的气势,也曾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见识过不少高手的人,此刻骤然见他如此,也不由得浑身发冷,需要克制着身体本能的恐惧才敢多看了他一眼。
新的身体如此不济,除了让她愈发坚定了赶紧把功夫练回来的决心之外,也愈发觉得以后要小心应对他才好了。
万华略微稳了稳心神,才转头看向那白衣少年。
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来,汪直这回的发威可是冲着他来的。
她们这种只是旁观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逼迫到了这种地步,不知道那少年却又是什么模样了呢?
万华略微带了些同情地看向了那白衣少年。
谁料,出乎她意料的是,就在这种一屋子人都忍不住侧目的时刻,那白衣少年看起来却竟是分毫不为所动。
即便是正面迎接了汪直的气势压迫,他看上去也没半点儿想理会汪直的意思,甚至对他浑身散发出的威压视而不见,只是静静盯着万华看。
眼看着汪直的怒火又要燃烧了起来,万华叹了口气,觉得再这么下去,这一晚上恐怕就都要耗在他们两个的继续交手上了。
她现在时间宝贵,可没有这个时间让他们浪费。
故此,她赶在两个人又打起来之前赶紧开口,息事宁人地道:“汪督主言重了,论常理是不该如此,但叶公子久居世外海岛,剑法也十分超凡脱俗,想来甚少踏入红尘,哀家本意也只是以茶会友,以武论道,叶公子和督主都可不必依着俗礼与哀家论交,且随意说话便是。”
汪直听得这话,只觉心中怒火更甚,一双冷冽如星的秀目凌厉地看向那个白衣少年,简直像是要把他身上刺出几个洞来。
但那白衣少年却只看了他一眼,然后竟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同万华施了个礼,方才落座道:“礼不可废。”
万华略显尴尬地受了这白衣少年的礼,转头看着默不作声、只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的汪直,觉得这殿中的气氛是愈发诡异了。
不过,暂时还没有打起来便好。
昔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她便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相互看不对眼的。
想必汪督主和这位叶公子便是如此罢。
还是速战速决,赶紧解决了这事儿,别总让他们见面的好。
万华想到这里,便也不再对此事多加纠结,淡然地开口道:“叶公子此来,是要询问此前哀家所说的心脉一事?”
白衣少年本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看,见到她主动进入了正题,便也就点点头道:“日间人多,不便深谈,这才深夜冒昧叨扰,还请阁下指教。”
万华点了点头道:“指教不敢当,只不过是些微末之技,公子若是信得过哀家,便姑且听上一听。”
言外之意,便就是,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是他主动找上来的。
客套话儿到这里已经告了一个段落。
接下来便就是正题了。
便就是在这个时候,那白衣少年又道:“我信你,但此事涉及私密,闲杂人等还需回避。”
万华一听,便就知道要坏事儿。
果然,汪直听了这话,已忍不住冷笑道:“叶公子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轮得到你来此放肆。”
白衣少年也冷笑道:“阁下不过只是一介宫奴,主人家尚未应答,奴才倒是如此上蹿下跳,岂不难看?”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愈发紧张,便就是马上拔\\出刀剑来对砍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万华坐在两个人中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暗道果然,一个没留神,这两个就又变成了这样了。不过,她叹气归叹气,该解决的事儿还是要解决的。
今日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就是在试探这少年同那南王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明珠暗投总是件让人可惜的事儿。
那南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少年既然肯单独前来,那么似乎说明他并非完全是倾向南王那边儿的。
如此一来,或者,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再争取争取,让他别掺和进这个事儿来,不是挺好?
既然如此,那她这个“药方”就很有必要,而且必须得好好开一开了。
她想到这里,便立刻开口道:“两位稍安勿躁,哀家明白两位各自的难处,然此事并不难解决。”
她再一次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地阻止了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当场动武。
然后便就在两个人共同的凝视之下,唤了身边儿一个看着面色最好、勉强还能走路的宫人拿了纸笔来,跟着退到身后大案旁,略微一凝神,提笔挥毫,顷刻之间,一张“药方”,便已经一挥而就。
她满意地看着那寥寥数字,自觉已经简明凝练地表达了她要表达的所有意思,便就站起身来,习惯性地轻轻吹干,继而便就返回座位,折起来顺手递给了那白衣少年。
那少年不知道为何竟没伸手来接,她无奈,只得亲手将那张纸条放在他手上。
不料,恰在此刻他却又伸出手来准备来接,万华一时不查,指尖不小心轻轻划过他的掌心,触手便就是厚厚的茧,坚硬厚实,果真是在剑道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她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目光中微露赞赏之意,却也并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只笑道:“此方请公子收好,哀家也是初学此道,内中曲直,还请公子自行参详。”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怔,不知道怎地面色忽然一红。
他深深看了万华一眼,紧紧握住了那个“药方”,继而抱拳施了一礼,便就闪身离去。
汪直也随之起身,正待追上去,万华叹息了一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督主且慢,他此来并无恶意,且让他去罢。”
汪直身子一僵,片刻之后,方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表情愈发深邃难懂。
万华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后知后觉地看见自己竟是伸手拉住了他,不由得赶紧放了手……她还没忘了方才这位的刀法有多好,内功有多高,单是没有收敛威压便就让她呼吸艰难了,若是万一惹恼了他,恐怕连拔刀都不用,单用拳脚就可以送她归西了。
汪直看了看拉住自己玄色官服的那只洁白纤细的玉手,一瞬间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地,却又回过神来。转头想要同她说话时,却见到她飞快地放开的手和不由自主地躲闪的眼神。
他心中愈发烦闷,面色却仍冷淡无波,声音也是毫无起伏的道:“既然是娘娘有意放了他,今日便就算了。只是他日若他再私闯内宫,微臣必当格杀勿论。”
万华松了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仍是觉得这气氛有些凝重。她想了想,便笑着道:“督主大可以放心,这位叶公子收了我的药方,想来十有八\\九,是不会再来了。”
汪直一愣,看着她的笑脸,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药方里,写的是什么?”
万华笑道:“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不过就是极管用的治疗‘心病’的法子而已。”
汪直微微皱了皱眉头,想着这女人的言行举止是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他看着她现在似乎已经不再惧怕她,正待再多问一两句,却不料门外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回报信儿的,仍旧是前次那位来报过南王到访的锦衣卫小哥。
他苦着脸站在门口,觉得自己简直是倒霉透了。
为何每一次都在督主和太后娘娘说话氛围正好的时候前来打扰,报告的都还是些并不愉快的破事儿呢?
他决定下一次休沐日一定陪七舅姥姥去寺院烧几注高香。
要是他还没被刺客们弄死,也没被督主处死的话。
但是,眼下,就算是想要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他被带到了督主的面前,施礼过后,他垂首看着督主黑色绣暗纹的靴子,冒着必死之心清晰地向督主汇报着刚刚得到的紧急情报:
“启禀督主,方才接到线报,传国玉玺……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