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帕若并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上山路上那段儿对谈,实在是太教人难受。到了渡船里,止不住的就在想那个小丫头,想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小的年龄就死了?帕若还在想,自己上去就是一句要捉妖,那小丫头会怎么想?
是会想着,活着时没碰到什么好人,连死了以后都要给人欺负?
所以这位道门女冠大半夜的没法儿静心,再去默念什么清心咒也是无用。只得走出渡船想着散散心,没来由就走到客栈门口,也不知怎的,就站在门口许久。
正巧看到那个喜欢胡说八道的登徒子出门,帕若就想听听,这个道理一大堆的登徒子,自己若是遇到这些事儿,会怎么办?
事实上张木流已经有些醉了,两碗酒而已,居然有些醉?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也就是与乔雷乔玉山结拜时,真正醉过一次,活这么些年确实没有今天这种感觉。
青年转头看向帕若,发现那道门女子没事儿人一样,他就有些郁闷。
难不成她喝的假酒?
帕若讥笑一声,淡淡道:“说喝酒的时候牛气哄哄,这才喝了两碗酒,就不行了?”
张木流故作轻松,翘了个二郎腿摊在椅子上,笑着说:“帕若姑娘酒量不错啊!我这辈子当真是第一次与道门弟子喝酒。”
说着又舀了一碗酒,说什么也不能给这丫头片子看扁不是?
只是酒才下肚,估摸着都没沉底儿呢,张木流就更有些醉了。反观那道门女冠,也是一碗酒水下肚,嘴都不带啧一下的。
张木流转头大喊道:“店家!你这酒有问题!”
方才那个小厮端了两碟子凉菜过来,一边儿摆上桌子,一边儿笑着说:“客官是想说,你的酒水醉人,这位……姑娘的酒水不醉人是吧?”
青年当即转头看向帕若,一副神情好像在说:“你看看!这家伙都知道我的酒水醉人。”
帕若却没搭理他,而是对着小厮投以疑惑眼神。
小厮站在一旁笑着说:“酒水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两位心中的事儿有多有少。愁绪越多,酒越醉人。”
张木流叹了一口气,帕若却十分好奇,眨眼几下儿,轻声问道:“你这家伙说比我大得多,可我又不瞎,你这年龄超不过四十岁的。怎的就有这么多心事儿?几碗就倒。”
小厮已经退走,尽管人家两位客官没有传音说话,自己也不能在旁边儿听着,大老板说这就是生意之道。
张木流确实有些醉,但还是坚持没用灵气驱散酒气。见帕若好奇心上来了赶忙说道:“我猜你蹲在客栈门口,是想问一问我,怎样才能理清是非对错是吧?”
女子点了点头,张木流便笑着说:“其实无需想那么多,你看我想了这么多,几碗就醉了不是吗?好些事情是很难分清楚对错,但很容易分清楚善恶的。彼时之善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此刻的恶却也不假。”
帕若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张木流道:“细究之下,的确很难。难在谁也不能确定一个人日后会怎样。可有些人,当时之恶很难再去给他一个机会。这些事儿我的确想了很多年了,可也很难去给出个说法儿。现在读书还少,我相信这些道理,书上都找得到的。所以我也只能在心里暂时去放一杆秤,遇事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在心里称上一秤,再做决断。”
帕若沉思许久,心里假设了无数种法子,想要去弄清楚根源,可想来想去,的确没有什么好办法。
百善之人行一恶,可原谅吗?百恶之人行一善,可原谅吗?
这些事瞧着简单,几句话而已。可细想之下却如同无数丝线绞缠在一起,有心去将其梳理清楚,却不知从哪儿揪起一根线头儿。
女冠摇了摇头,理不清的,或许自己也读书少了吧,现在也只能学着这登徒子,在心中立上一杆秤,遇事称上一番。
帕若单手举起酒碗,淡淡笑道:“法子很好,我借用了。”
见张木流迟迟不肯端起酒碗,帕若微微咧嘴,笑着说:“怎么?大剑仙喝醉了不成?”
张木流此刻的确有些遭不住了,脑子里啥都清楚,就是手脚不听使唤。
这不应有,以后要少喝!
张木流传音过去,轻声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儋州刑氏,我叫张木流。那会儿砍飞的那个,你或许没见过,可一定听过。他叫丘玄聪。”
帕若都不想喝酒了。咋回事嘛!一个瞻部洲的剑子,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儿,我们胜神洲的天之骄子也这副模样?八辈子没吃过螃蟹似的,按她看,丘玄聪就差一口好牙,若不然连螃蟹壳儿都能嘎嘣儿嚼碎喽。
今日定要把这爱装蒜的家伙灌醉!打架打不过你,喝酒你就是个弟弟。还说自己多大多大,宋国的剑候,梁国的逍遥王,谁都知道是个极其年轻的小家伙,超不过二十!
帕若心说这些人都是怎么修炼的?我辛辛苦苦在稜山三十年,现在都要五十岁了,才堪堪筑基而已,怎么这家伙这么小就分神了?还是个剑修。
越想越生气!灌醉他。
张木流原本非常克制,不愿去听别人心中所想。这会儿几碗酒下肚,不知不觉就听到了这位道门女子的心声。于是他讪笑道:“我可没跌落什么山头儿,练了什么神功。”
帕若气极,“再敢听,我割了你耳朵!”
张木流摇头一笑,站起来淡淡道:“真有点儿醉了,与你这样的没走过多少路的人,喝这不应有,最是划不来。”
白衣青年变出一个小坛子,以小坛子从酒缸往出取酒,然后举起来悬着就灌下去,一小坛子喝完,青年对着帕若一笑,咣当就趴倒在桌子上。
一阵鼻息之后,张木流忽然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话。
“我希望世人都如你一般,喝不醉这不应有。”
帕若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碗,没来由心情有些复杂。
若是世人都喝不醉这不应有,当然很好,只是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就连这位久居山上的女子,也难以保证下次再来此地,还会不会喝不醉。
她也活了四十多年了,虽然没走多少江湖,可又不是傻子。
人长大与否,其实就看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件事儿。有人花了一辈子都还是个孩子,有人几年时间就是个老人了。
长不大自然是好的,因为有人照顾心境,起码心里会舒坦些,不会有多少糟心事儿。
越快长大的,心路越不顺畅。
酒楼没什么隔绝阵法,两人谈话也没掩饰,所以这会儿的动静,全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所谓有心之人,当然是聚在一间屋子里的姜末航与刘工,还有两只大妖,一只鬼。
白麒麟懒洋洋在窗台,淡淡道:“这家伙喝酒算是遇到对手了。”
剑子姜末航最是开心,在暮山半山腰的宅院里头,这个师弟可也是拿着缸与自己喝酒,当然把自己喝翻了。今日倒好,没喝几口呢,张木流咣当就栽倒了。
姜末航笑着说:“这位帕若妹妹真是我辈楷模啊!能把这家伙放倒,真是了不得。你们不知道啊!我上次算了一下儿,他酒葫芦里装的酒,够我泡几十回澡了都。”
乐青则是不停吃东西,他娘的好贵,可真的好好吃,反正不用乐青大爷掏钱,替姜末航省个锤子。
“这小子八成儿是装醉的。”乐青含糊不清道。
刘工凑了上来,笑问道:“师傅为什么要装醉啊?”
小丫头妖苓吃的比乐青更起劲儿,她都想换个饭主儿了!
妖苓喃喃道:“饭主儿说了,以后碰见个穿红衣服的,长得特好看的女子,什么都能说的,就是不能提姑娘。”
众人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不装死就要给砍死。
其实他们高看了张木流,他是真醉了。这不应有,就是那种喝到嘴里倍儿香,没有半点儿的不舒服。可过不了一会儿,酒意与藏在心里的点点忧愁绞缠在一起,不醉也会醉了。
帕若十分无奈,举起碗在桌上啪啪砸了几下,可张木流还是不见清醒,这位道门女子只好独自饮酒。
一枚泉儿,她可不是什么有钱人。
客栈的白麒麟笑着说了一句:“这会儿是真醒了,而且已经跑了。”
原来在帕若拍桌子时,清醒了几分的张木流分出去两道分身,客栈的游方也消失不见。
有个青衫剑客御剑往东,身形如同鬼魅。
有个黑衣剑客御剑往北,面色阴沉似水。
……
敛溪国自从几个月前的一场大难,各地衙门口儿齐刷刷死了一茬儿,皇帝挑了年龄最小的儿子做太子,只在背后出谋划策,再不上朝。
沈长成与秦孝差不多,把敛溪国都走了一遍,把那些心里不装人的官吏都杀了一遍,自那以后便极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只是到对方家里喝茶聊天儿。
今夜秦孝独自去了沈长成家里,老夫人亲自下厨,炒了个年糕,拌了几碟子凉菜,端去给两个老家伙。
两人其实极少喝酒,在这七月底的清凉夜,不知为何就喝起来了酒水。
沈长成抿了一口,笑着说:“秦悦那小子有回信了没有?他不会真不顾你这老家伙了吧?”
秦孝叹了一口气:“回是回了,可字里行间还是怨气不消,还是对他曾经愿意付出性命的敛溪很失望。”
这位老将军也抿了一口酒,反问道:“薛河给你回信没有?他一个江湖人,听到那些事儿以后只会比秦悦更难受。所以你也别怪他失望,是咱们两个老家伙真的老了,不中用。”
被称为老大人的沈长成,喃喃道:“最失望的恐怕是那个家伙吧。”
说的自然是那个一剑劈开宫城的年轻人了。
直到现在宫城正中间的那条裂缝也没人修补,不是不敢,是皇帝冶赢不愿。这个皇帝年岁其实不比沈秦二人大,可现在却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儿子再坏,再怎么不长脸,也都是儿子啊!都说皇家无亲情,哪处地方皇位更迭没有过父子兄弟相残?当时是与自己争天下的敌人,可事过之后的许多时间,独自一人时想起来,不会心里难过吗?会的!
冶赢没有怪那个年轻剑仙的意思,是非对错他还是分得清的。可就是很难去坦然接受,与他同眠共枕的皇后,他费尽心思调教的太子,居然做出那等事情。
那位老夫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看了看两个胡子头发都已经花白的家伙,叹气道:“怎么走着走着,咱们都都老了?”
一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凭空出现,笑着走到三人近前,拱了拱手后笑着说:“老二位过得挺滋润啊!小酒小菜,惬意。”
沈长成颤颤巍巍站起来,以儒家礼节作揖,深深鞠躬,张木流坦然受之。
“我老家伙有错,我知道你还会来,但我一直怕撑不到再见到你。今天你来了,我这一礼既是认错,也是替敛溪百姓谢你。”
张木流走上前托起沈长成,笑着说道:“今日不谈这些,小子我就是来与二位道别。”
再来时,不可能见得到这两位老人了。
老夫人笑着把张木流拉坐下,递去一双筷子后笑着说:“年轻人,这老头子当时猪油蒙了心,得亏了你,若不然他还以为自己二十来岁呢。我要有你那本事,一股脑把这些老家伙全砍喽。”
张木流夹起一片儿炒年糕,滋味还真不错。
“老夫人好手艺,您可得好好把身体养着,等我下次再来,要是吃不到一碟炒年糕,心里肯定会觉得空落落的。”
几人大笑不停。
年轻人忽然问道:“老大人应该有子嗣的吧?”
这一提醒,老人却是神色黯淡几分,低头喝了一口酒,强笑着说:“有的,过得应该挺好的。不提他们,咱喝酒。”
秦孝叹了一口气,也开始喝酒。
张木流不再言语,与这三位老人家,吃这一顿离别饭。
……
一袭黑衣御剑去往两条大渎中间的一处地方,奔袭一夜才到。
下落到个荒芜小小山头,手持不惑一剑劈去,剑气之下那座不大的山被劈成两半儿,十余个元婴修士升到空中,看着一袭黑衣,皆是眉头紧锁。
张木流神色冰冷,抬头扫了一眼,缓缓开口:“我来此地有两件事。”
有个老者缓缓走来,笑着说:“剑仙请讲。”
张木流一身煞气外露,一个巨大火焰穹顶笼罩住了小山头儿。
“三百年前,有个叫钥铃门的江湖门派你们还记得吗?”
“那个俱芦洲人的尸身交出来。”
两句话,两件事儿。
那老者哈哈大笑,讥讽道:“一个分神剑修而已,真拿自己当剑仙了?数儿总会数吧?你再厉害,有老夫分神巅峰在此,有十余元婴,你又能如何?”
张木流一剑斩去,“不如何,替个小丫头讨回公道而已。”
老者眼神惊恐,这一道剑气深深出乎意料,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拼。
上空的一群元婴想要冲来帮忙却被猛然之间变得十分吓人的煞气镇住,动都不敢动。
那老者使出浑身解数,以数道阵法阻绝,又掏出了个大盾牌,本想着总能抵挡一二吧?可事与愿违,一剑转瞬即至,切菜一般破开数道阵法,紧接着便将大盾牌斩成两半儿,老者连同元婴也成了两半儿,分身都没来得及逃出。
张木流抬头看去,问道:“参与之人有哪些?剩下的可以滚蛋。”
一众元婴修士做鸟兽四散,黑衣青年举剑又是一道剑光,轰炸大半数人,只留了四人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动弹。
黑夜青年举剑暴起,悬空又是一剑,将那山头削掉一半儿,然后冷声道:“给你一次机会,把尸身给我,出来受死。”
一个中年人凭空出现,手捧着一个骷髅头,嘴唇打颤不停,“当年就把他挫骨扬灰了,只剩下个脑袋还在。”
张木流就要举剑,那中年人感觉大声喊道:“钥铃门当年并未死绝,那门主夫人被我打了魂钉,残魂还在山中。”
剑光已至,那分神境界的中年男子死的不能再死了。
张木流又是一剑,将地面砍了个大洞,露出一片巨大的地宫,其中有个监牢式样的屋子,里头关着个几乎要消散的女子魂魄。
黑衣青年瞬身到那屋内,对着女子说道:“妖苓认我做哥哥了。”
那女子本来对外界一切漠不关心,听到妖苓二字时,猛然转头,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想哭时流不出眼泪,好像更难受些。
女子问道:“你说的是小淇吗?她很小很小就自称妖苓夫人。”
女子哽咽道:“我的女儿,她还活着?”
张木流沉默片刻,咧嘴笑着说:“活着呢,就是没长大。我打算带她去我的家乡,以后我照顾她。”
一缕残魂又哭又笑,过了好久之后猛然跪向张木流,哽咽道:“求剑仙照顾好我的小淇,我来世做牛做马!”
张木流也不知说些什么,这女子能活着,全靠了一枚魂钉,若是一拔,瞬间便会消散。
女子指着远处的一处大殿,说道:“我们李家当年被盯上,就是因为一串儿手链,那是我的小淇从小便带着的,剑仙帮我拿给她行吗?”
青年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开口道:“有没有什么想对小丫头说的?”
女子淡淡一笑,说道:“没有什么说的,她活着就是最好了。她从小就是个没心眼儿,爱相信人的傻丫头,以后若是她被人哄的与剑仙起了什么争执,还望剑仙多点儿耐心。”
张木流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送你往生吧。”
一个黑衣男子御剑往搬山渡返回,手里攥着个五颜六色的手链,脸色阴沉无比。即便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是怒气难消。
姜末航提前到搬山渡,其实是在这座云上山城打听消息。
妖苓姓李,是在两座大渎之间的那片儿陆地的人,极小时候就被人杀了全家。那个小丫头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又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砍向自己,她积攒了一肚子怨气,小小年龄便成了鬼物。
后来那个俱芦洲人,想着带小丫头去跳河城,让小丫头安居在坟崖,可不知什么原因,他放弃了,而是独自一人去那座山头帮小丫头报仇,结果却身死异乡。
可妖苓还以为,是那个骗子不要她了。
……
白衣青年一觉已经睡了三天,渡船已经够了可以开船的人数,今夜就要走。
刘工急的跺脚,“怎么办怎么办?师傅分身到底去什么地方了?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这都要开船了。”
姜末航自然知道张木流去了什么地方,可他不想说。师弟是个极其冷漠的人,冷漠到没人性。可又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听不过去的事儿就要管上一管。
其实按麻先生的说法儿,真正的神明,就是没人性的。
白麒麟叹了一口气,姜末航心中所想她是听得到的。其实除非境界高过她许多,要不然都是能听到。张木流后来是个例外,谁叫人家肚子里住了个咱惹不起的呢?
她传音问乐青:“张木流是不是一直都很爱多想,很能对别人的事儿感同身受?”
乐青淡淡一笑,反问道:“他若不是这样儿,身旁会有我们吗?”
那个名副其实的鬼丫头一直趴在张木流床边儿上,皱眉小脸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会儿她看着那鼾声不停的白衣青年,自言自语道:“饭主儿这么爱喝酒,钱都去买酒了,哪儿还有钱管我的饭啊?”
刘工有些羡慕这小丫头的拎不清。
猛然间两束光钻进张木流体内,白衣青年揉着脑袋缓缓起身,伸手按住小丫头的脑袋,笑着说:“我再能喝酒,喂饱你还是没问题的。”
妖苓嘻嘻笑了起来,可青年下一句话,让她久违的真正想哭。
只听那白衣青年温柔道:“李小淇,你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张木流拿出那道手链,拽起小丫头的手,轻轻给她系在手腕,笑着说:“我们的妖苓大鬼王要哭了么?”
这个不怕符箓也不怕佛珠的鬼修小丫头猛然跳起来趴在张木流身上,抽泣不停。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小丫头不怕符箓,更不怕佛珠,但是她怕孤独。
张木流揉了揉妖苓的小脑袋,转头扫过屋子里的人与妖,笑着说道:
“咱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