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易自抬头观看。木石为构金玉作屏，楼阁建得精巧，门口镇礼四灵，或高贵尊威，或神采飞昂，大气磅礴不失威严典雅，精致奢华不显奢靡铺张。
楼上悬一枚牌匾，书“尽天阁”三字，笔点飞扬，泼墨挥斥，傲气里带着桀骜，得意里带着豪气，真如收罗方圆，穷尽天下之器物。
举目四方，街道人来人往，四处声色喧天，却又白雾朦胧，人物不过轮廓。想来就是所谓阴面。
霍伊水也无诧异，想是经常往来。不过听闻周继业所说“肖族产业”，却是强又辩嘴：“你老说肖族厉害，真若那么强横，哪看得上这种产业？”
“那却不是，”周继业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不过一秦林古城，单乾洲似秦林城池就有千座，除却中洲地洲有八方，即使肖族只占其中一成就不下八百之数，何况中洲，天洲，其他位界……凡此种种，算下来，商贾产业也是肖族一大根基。”
继而周继业转头笑道：“道友可是拟市侩之气太浓？不过修行本是窃取天地，以天地之资而求本我超脱，本身也无什么光彩便是。”
万易笑笑，并未回答。霍伊水本又欲争辩，只是亦知争之不过，索性闭嘴。
此时雾里有人影清晰，走出一名中年女子，微皱眉打量站在门口三人一眼，然而施然进了楼内。
“我们进去看看，若是再站在门口怕会惹得主家不快。”周继业笑道，走在前面。
万易身形稍一顿，指尖停叩，盯着此人若有所思，继而亦走在后面，进了楼内。
眼前豁然开朗，装饰清雅大气，多是摆放普通灵器、玉简、玉符类，基础但也完全，亦有十来修行者零散散开，而相互之间，各不打搅。
几番周折左右至此，万易心境逐渐宁寂，之前周霍两人言及到修行年岁，与他冲击颇大，唯恐再起变数。现下想来倒也哑然。
得传承功法，推陈出新；又有界内秘境，卓绝天资，若是修行如寻常人无二，岂不显得自己无用且无能？
况且他之修为均是点滴打磨而来，根基圆润，无瑕无缺。便是寻常修行者梦寐而不得，夕死而难见，有何担忧可言？有甚异常不取？
想清此结，万易一笑。再度打量四下情形，霍伊水早远远跑开，留下周继业独自站，无奈摇头。
“一到三层都如此，我们修为大致也可以逛逛二层，”又闻周继业解释，“再往上行分部是聚灵之灵材，各界地域珍奇事物。多半价值不菲。”
“偶尔也有些交易，修行者以物易物，不过那就不容易碰到，须些运气机缘。”周继业道。
万易轻轻点头，有些新奇感觉。无论姜尽茵城还是随着夏哲四漂游，这类市侩殿阁，他从前从来没有进过，休谈交易了。于是稍有疏臾。
然而片刻回神，恰撞见周继业目露温和，凝望霍伊水面容，只是此女正东逛西看，兴头当盛，反不曾注意异样。
“她以后是我的道侣，”见被万易注意，周继业笑了笑，“两年以前，霍家迁至浩殇时定约。开始我倒不屑，觉得成事者不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在我看来这不过了断缘果，偿还恩情。”
万易深幽不语，周继业又叹道：“结果我发现我想错了，或者牵挂并非只是种羁绊。因为有所羁绊，所以须得深远规谋，须得高攀远瞩，须得成我不能，为我不敢，甚至做我曾不敢想的事。万道友，你认为我可对了？”
感慨来得莫名，万易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友可认为自己对了？”
“呵呵，何来不对？”周继业笑笑，继若有所指，“事也唯有成了，方可永久，站之愈高，看之愈远。成者，是我之成，败者，非我一人之败。却是因为有所羁绊，不能失败，不敢失败，唯成矣。”
话落停顿，静静望天，只是除却空旷楼隔横亘――一览无余；一无所见。
万易微起眉头，说道：“不能；不敢，符号罢了。正如只身一人，成了，则成；而败了，万事皆空。如果有所牵挂，成了，也成；反败了，他人如何？尽成一纸空谈。”
“所以没有如果，”周继业自信道，随即恢复常态，“家中生了些变故，我须先走一步，万道友，水儿先麻烦你了。她喜欢玩，让她尽兴些。”
周继业起身走至门口，又自若离开。
万易凝眸半晌，低语：“没有‘如果’，但有‘所以’：到底，她不过你的心绪炉鼎。她的死活，你真的在意吗？”
万易转过目光，正见霍伊水喜笑颜开，眉眼弯似月，忽而嘴角稍挑，暗里陈述对象已经转换。
“不过，”他轻轻笑了，目光冷淡，“是死是活，与我何关？我虽不杀你，但也不代表我会救你。只是秦林……似乎不能呆了。”
万易目里深邃，如渊如雾，飘渺难测。最后他幽幽一叹，心绪隐没。
※※※※
亭南院深花鸟处，奇芳异草摇曳姿。等闲散人煦风渡，转目归来夜雨时。
秦林，周家。风恬日暖，水波不惊。
静宅古院前，周继业脚步如风不失堂正从容。直至遇见一名孩童，年岁尚稚，虎头虎脑，方驻足。
“遵平？你不去炼拳脚，到这来干什么？又偷懒了。”周继业微微皱眉，低头望着那孩童。
那孩童，遵平吐舌：“大哥，你不去陪伊水姐姐，半道回来又什么意思？”
“你倒学会顶嘴，”见周继业认真，遵平脸色一苦，“你整日无所事事，到时候聚灵你怎么办？打鱼三天，晒网却不止两日，以后又怎么当得重担！”
“我只是关心大哥，”遵平大叫委屈，继而不岔，“大哥喜欢伊水姐姐，我们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结果那好看小哥一来，伊水姐姐就和他勾搭上了。大家都说，都说……”
遵平畏缩望望，不敢说完。
周继业脸色一沉：“都说什么？”
“说伊水姐姐不喜欢大哥了，改要跟那个好看小哥。大哥别生气，不就是个皮相？有什么用处？”遵平忐忑不安道，偷看周继业神色。
“以后少听你三姨她们嚼舌，”周继业深吸一口气，“我与你伊水姐姐不是你们想象那样。你专心练功，休得多管闲事。”
说罢一拍遵平头顶：“还不快去！”
“大哥好凶！”遵平背后吐舌，不情不愿。
周继业摇摇头，径直走入古院。院里幽静清新，天光明朗；有竹影曳曳，落叶白花。或是景致怡然，周继业心里不愉调理开，步伐一轻。
他继进了宅中，宅内空旷无人，不过随他步入门槛，地面顿有阵法显露，星移斗转，内外景象消失不见而罡风呼啸雷火倾泻。
周继业从容而自如，甩手飞出袖中两道暗红光芒，鱼入水般啄开阵法，最后落回他的袖口。
房内唯有门户一扇，门后设立密室一间。密室不大，床榻横摆，盘坐一苍老修士，动作僵直，不省外事。便周继业擅走入也毫不自知。
周继业站榻边良久，目光只是投向墙角一只香炉，所燃熏香只剩根头，本作清心驻神用途。
他狠狠拔出香根头，取出一支新香，手却微微一颤，但仍插入香炉灰烬。继而灵力一捏，寥寥烟起，异香弥漫。片刻味淡去，恢复醒神嗅感，余香萦索。
“最后一次。终于。”周继业闭目，片刻睁开，他大一挥手，走出密室，没有多看一眼。
唯独推开密室禁门，他却心神大悸，目光一闪。只见空旷房内多把藤椅，椅上正作一人，方脸横眉，颚留须髯，眉中点煞气，面目间与周继业颇有相似。
“刚才碰到遵平，听说你过来了，”那人目光平静，不闻喜怒，“所以也顺便来看看。”
周继业强定心跳，不动声色回答：“不想伯父也在，反是我徒留无益，小侄先行告退。”
“你站住。”那人冷冷一瞥，周继业如水淋当头，“你干得好事！”
“家祖走火命危，果然有人搞鬼。周继业，好大胆子！”那人冷喝道，周继业本欲言语，中道打断。
“是醉梦香对吗？本是种悟道圣物，却会引来天魔劫，最后心神沉沦，肉身死亡――好大手笔，你背后谁在指使？别告诉我你的醉梦香是凭空变的！”
那人站起身来，向前一跨，气势升腾。然又见周继业一言不发，不由心头火起，怒骂：“逆子！”
话落正待掌落，结了这叛逆性命，只是又觉不妥，强自收住灵力：“你若交代前后，自行悔过，你终究是我周家之人，或能留下一……”
那人忽而顿住，见周继业神色不对，既无悔过认罪，也无拼死相搏，反平静里有丝怜悯。
那人寒毛乍起，背后袭杀已至，只是迟了半步，顿时血溅房内。
“老四，你―”那人双目圆睁，死而不瞑，甚至遗骸血肉掉落，唯独剩下森森骨架。
“桀桀，大哥倒真涨几分本事，挨我一钩还能剩半口气吊着，不过又如何？照样死在我手里。”有一人笑得阴恻。
周继业皱皱眉：“四叔，那阴魂还真勾虽然厉害，但终是件魔器，有扰祭炼者心性，还是慎用为妙。否则怕是后患……”
“嘿，小继业，得了肖公子赏识，你脾气倒是大了不少呀。连你四叔都敢指指点点了，不错啊，不错！”那四叔，周尧空阴声怪笑，打断周继业。
细细看周尧空，眉目也刚朗，面上渡邪气，话里更是直戳狠处：“遥想两年之前，你被指名点姓娶霍家女子，然霍家自拟施恩于我族，但家族大权怎可分与外人。可怜你周继业志高存远，偏偏摊上这等惨淡事……”
“被困居一隅，被家族限制，百十年后寿元耗尽而亡，豪情壮志，尽成空谈……啧啧，想想都值得怀念啊！”
那周尧空不忌周继业面色愈发冷、沉。
“你倒也有决断，奔投了肖公子，肖公子虽被妄人所害，流放这偏隅，不过金辉难掩，所以你赌肖公子定有东山再起之日。可若没此机会，小继业，你可什么都不是。桀桀桀！”
周尧空怪笑起来，不曾注意周继业眼里亮一分杀机。
“是小侄狂妄了，”周继业深吸气，语气转瞬平缓，“不过四叔，我们首要还是帮肖公子成事。他成了，这一遭艰辛才没有白费。”
因周继业轻易服软，周尧空心情大好：“那是自然，老头子还有几天死？我倒想看看，这次这个老不死的再怎么坏我们大事？”
“还什么左右平衡？什么因势求取？现在的情况就是秦林各大家族都投靠了肖熠德公子，我们周家再不表态，结局必然灭族灭门，产业瓜分。嘿，什么是大势？顺应肖公子东山再起就是大势！”
周继业平静听着周尧空自言自语，也不打扰。
“对了，那碍事的医师可打发走？这老医师为人顽固，偏偏医道高明，别被看出端疑，到时坏了我等大事。”周尧空又道。
“无妨，他们我已刻意提点过了。如果他们是聪明人，想来不用多久就会离开秦林城，”周继业自若道，“当然，要是他们喜欢多管闲事，那就怪不得我了。”
可惜那人有所察，怕是不当多留了。周继业摇摇头，不自觉想到遵平那番“无心闲言”，竟然有些惋惜，不过随即平复心神――不愿多生事。
周尧空不曾知晓周继业心里已经绕了大弯子，命道：“定下个准确时日，晚上我便汇报给肖公子。”
周继业眼里寒芒闪，片刻沉压下，又微微沉吟，道：“最多七日。”
“还须七日？”周尧空反问，随即一怪笑，“桀桀，七日就七日。”
房里唯有阳光荡血影，静静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