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省殿。雕梁宏伟，厅堂明朗。
“夏医师。”姜辉略微点头，示意坐下。
夏哲淡淡笑笑，目光清澈，并不着恼，更不在意，世间从不存在让他着恼事物。
“受伤众人情况如何？两位长老可否无碍？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提出。”姜辉端坐主位，威严依旧。只是面有灰白，微微咳嗽。
“在这数日，令家弟子均无大碍，不过须得静养，仅仅姜家医师足以。再有就是姜婷长老受伤太重，心神开始浑沌，我亦无十足把握。”夏哲叹息。
姜辉沉默皱眉，片刻问道：“如若定神草护住真灵，夺舍重生可否？”
“下下之策，”夏哲立刻反对，似有排斥，“而今神魂修者已绝，强借草木效力存世，实属不智之举，而且苟且于世，修为倒退，苟延残喘。”
姜辉动作一滞，良久微微一叹。
“也罢，去问她还有无未了心愿，”姜辉对旁边男子吩咐，男子行礼，默默退下，“数百年修行毁于一旦，修行之道……难！难！难！”
像是感慨，也像不甘，不过话音落下，神情一敛，姜辉平静仍然，生死也不足让他长久波动。
平静压抑里，姜辉咳嗽数声，继而目光悠远：“夏医师，这次姜家多亏你了。”
夏哲点头，然后皱眉：“长老暗伤未愈，气血枯败，还是莫要过于劳烦伤神，否则只怕留下隐患，再折寿元。”
“医师放心，我自有计较。毕竟多事之秋，不可放任不管。”姜辉摆手，固执己见。
夏哲不好多说，一转话题：“长老，我欲于姜家找一人助我，不知可行……”
姜辉挥手打断：“以后这类事情不必问我，直接找省殿众人勾画便是。”
“多谢！”夏哲正声，起身施礼。
※※※※
院落敞亮，光芒流泻，树影斑驳。
侧屋房内，灵火灼熬四足铜鼎，鼎内药液翻滚，涩芬弥漫，升腾缭缭雾气，变幻多端。
夏哲招着铜鼎，转头对万易说：“所以姜家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招呼过了。”
万易静坐窗边，神情悠悠。双目涂抹灵药汁液，又以布条蒙起，听得夏哲言语，他冷淡如常。
“你的眼睛现下如何？”夏哲笑问。
“胜过原先不少，”万易轻声回答，指尖轻叩，“勉强能够看清轮廓，区分人物。”
夏哲点头，暗自一叹：“可惜终究是治得晚了，当下虽然也能恢复，必然留下后患，视物难清。”
“我原本只道双眼已废。”万易自若。
“不过你也不必灰心，”夏哲鼓励，语气温和，“如若修行到第三境，生死玄关，生死转换命元大增，自然可以恢复如常。”
万易微有僵滞，摇头：“夏老又忘了，我不过寻常之人，体质不适灵力，怎可能修行？”
夏哲叹息，说道：“却是忘记了。不过你医道造诣若是胜过我当下，亦有可能引生机重塑。”
修行主依神识，又有规则视野，原本对于双目益损，万易不甚在意，只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微有触动。
“夏老。”稍微停顿，目光轻敛，万易忽而叫道。
夏哲笑笑，起身轻轻一拍万易肩膀。
※※※※
夜里闲暇，闭门静坐，聆听鸣虫飞鸟，林动溪潺，万易心神冷淡，波澜不兴，最终深深沉浸天宫。
天宫即紫府，辟识海，藏神魂。
他观摩魂中情景，见一方奇异世界，顶端辉茫透入，绮丽变幻，玄奇神奥，光亮根源为门户一扇，隐约可见识海清寒冷暗，幽光潋滟。
收敛心神，封闭识海，如同光门翕动，光辉明灭，神魂变得一片幽暗，万籁俱寂。未曾玄法开辟识海，勾联神魂者，魂内均是黯淡无光，真灵晦涩。
只是万易寻觅真灵，先天光亮，然而魂门初开，先灵难觅，唯有遮掩心光，于黑暗之中寻觅丝缕。
一线幽芒，如同黑暗世界缝隙之中透出一丝微光。难得捕捉，一闪而逝。他将心神沉浸其间，所见倒影光怪陆离，幻象隐隐绰绰，如同置身虚实之间，游曳梦境之中。
芸芸众生，无论修行之众，寻常之人，均是蕴含这一线真灵，胸怀博大者，演绎天地海洋，一片天地；出尘超脱者，衍化花鸟虫鱼，一方净土；心染浮华者，化生金殿迷醉，醉生梦死；内喜杀戮者，铺陈血海滔天，流血漂橹……亿人亿相，亦为内心倒影，可作一世命格。
此间为真灵，或因道心而变，或因世事而改。
观摩片刻，万易转移注意，细细搜寻，终于发现一分异样。迷蒙轻丝，缠绕于神魂，投影于心窍。
果然如此。他感应那缕轻丝，回应微弱而隐约，真灵微明黯淡，便是心跳亦因牵引微微一乱，缭绕魔凝之上的法则，正是轻丝镜影。
原来这才是规则视野，奇强感知的缘由。万易恍然明悟，两者均可归咎半法则体质。
世间亦存在体质，不传承血脉之内，不存在后成之法，另辟蹊径，超脱平凡，半法则，半因果，都是属于其中规则之体。
这种体质，天资不一定超跃常人，但对法则线，因果网的感应远胜常人百倍，可视可化规则为现实，甚至顺承因果法则，明晰古今倒影。
同时亦常伴随规则显现，或是因果，或是法则，修行至后，或可转化自身神魂为伴生规则，另开道路，登临绝巅。
天地不变，法则不灭，时光不止，因果永存！
种种规则并非虚无，只是世人可感而不可见，可鉴不可控。再睁规则视野，凝目世间规则，光滑严正法则丝线宛如天道规矩，一尘不染，勾定万物；错综复杂因果网络如同事故人情，红尘万丈，纠结凌乱。
单纯瞩目道道规则，妄想看尽世间本质，万易立刻感到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跌出规则视野，各种规则回归表象。
“小易，在想什么？”忽而听到声响，万易蓦然惊醒，初晨阳光射落，金芒璀璨，霞光明媚。
回头看见夏哲，万易少沉默，竟是一宿弹指过。
拾起散落竹简，铺开一卷墨牍，目光却是盯着窗外初阳，稍有游离。
“你若想出去走走，去便是，不必担心我这老人，”夏哲走到万易身后，眺望天际，温和笑道，“这些日子亏得你相助。你眼睛现下如何？”
万易稍笑笑，淡淡回答：“已经好多了。偶尔有些云翳，但并不妨事。”
收回目光，视线落于竹简之上，大抵是研讲些草木辨认，基本医道。对于凡俗当为不凡，但于医道不过入门。
“《材别》也记完了？”夏哲顺手拿起竹简，随意扫过，有些惊讶，随即皱眉，“莫要过于勉强，随性而为即可。而且你双目有疾，须得修养。”
万易点头，略有复杂，竟也隐隐熟悉。
医道书籍艰涩难懂，多半无趣。加之医道衰败，入道之人愈少。万易医道天赋不错，性格幽静。不像多半少年，眼高于顶，敷衍了事。
因为博览众书，钻研医理，夏哲心念大喜，毫不藏私。仿佛把万易真正当成弟子后辈。
看到夏哲寄望，万易略有愧疚。翻阅医书不过充实闲暇，万易并无转行医道意思。医道主生，发泄不了内心之痛，亦杀不尽他恨之人。
思索至此，他轻轻一叹。观白光万丈磨灭金茫，绚烂不再，明亮高悬。
“最近几日你若有暇，麻烦誊写几张医方，姜家医师那方浅明医道，终是不属医塔，”夏哲停顿摇头，颇有不以为然，“我不善制作玉简，医道之事一昧强靠玉简印刻记忆，不为正道。”
万易不语，夏哲性子温和，不说重话，今日却说出此等言语，想来是不满极致，难以接受。
据夏哲所言，各方势力陪养医师，多以前人经验印刻，以至医道浅薄，无深究之心，一般伤痛便罢，若是碰到意外情况，难免束手无策，无法进益医道。
“夏老吩咐就是，何来麻烦？”万易应下。
夏哲点头，抬头感慨：“你字写得颇为不错，当今世间多以简书刻录神念，描摹画卷，却是忘记书画亦是大道。”
万易发现，在神念刻录方面，夏哲略有固执。
至于万易字迹清冷秀气，飘逸不失工整，清雅而不浮夸，虽是不及书法大家，但也让人目光一亮，由衷赞赏。
他识字读写尚是其母教于幼时，后来两人横死，被迫自生自灭，便于闲暇自学，当时他只道自己是寻常之人，终有一日要离开姜家，自谋生计。
思及过往，他目光稍暗。浅淡笑容，阴影抹之不去。神情收敛，几分淡漠怅然。
阳光灿烂，倾斜阴影，明亮堂院。
三月光阴，弹指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