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约,如期而至。
极北仍然下着雪,这场雪,已经下了好久了,满地破碎的冰雕再次被白雪覆盖,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青玉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缓缓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轻轻覆在冰雕之上,冰雕上的雪渐渐化开。
尽管已经残碎不堪,但花神的模样依旧清晰精致,她就那样倒在雪地上,她就那样笑着,似乎在冲着她笑。
青玉也不知不觉地笑了,她向后退了一步,随后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我愿三界和平,祥和万兴,我愿……花神朝颜……永存于世!”她低头叩首,在低头的瞬间泪水落了下来,她用手随意抹了抹,笑道,“青玉没有贪心。”
极北过于空旷寂静,她的声音久久回荡,今日,是花神娘娘的生辰,只要对着极北许愿,那么愿望就能实现。
“我总相信,你不会被永远遗忘,再见。”
青玉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白雪,转身,望向远方。
那日阳光普照大地,是连续数日春雨过后的第一个艳阳天,很是暖和,万事万物都变的美好起来,然而就在那一天,南海毫无预兆地掀起波涛,出海的船只紧急靠岸,沿岸住着的人们也纷纷收拾了东西往山上跑。
山顶上人们都不由得看向海面,他们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明明前一秒还风平浪静,后一秒就惊涛拍岸,第一次,他们觉得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海洋竟如此可怕,犹如嘶吼的猛兽,奔驰着似乎要将一切吞没。
不过,说来也怪得很,按理来说,如此大风大浪应当早就淹上堤坝和城墙,可是,似乎,巨浪在堤坝前就莫名地停下了,犹如一面坚韧的屏风挡住了巨浪。
然而在那样的海面,一个白色的身影稳稳地停在上面,显得格格不入,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道:“雪妖!那一定是雪妖!那片海域,那片海域是冰岛所在之处!”
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带着恐惧与不安。
青玉仰起头看着惧怕着她的人们,嘴角微微上扬,洋溢着淡淡的温柔,垂下眸子,从衣袖里拿出帝陵,掌心中刻画地极为精美的帝陵泛着柔柔的光芒,将她的脸衬得更白了。
青玉缓缓松开手,帝陵悬于空中,她展开双臂,抬头看向天空,蓝天白云,格外明亮,她闭上眼睛,掌心之间凝聚着白色的光芒,柔和而清澈,渐渐的,光芒笼罩,像雾一般朦胧。
忽然,她睁开双眼,奋力将双手向上一推,所有的力量汇入上方的帝陵之中,帝陵开始在空中猛烈地抖动,紧接着,海面震动,海水迅猛地朝着四面八方扩开了去。
“砰”的一声,头顶之上传来碎裂的声音,帝陵支离破碎,纵横交错的裂痕中射出万丈光芒,那光过于耀眼,以至于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光芒才慢慢淡下来。
“那,那是什么!”
人们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海面上惊奇的一幕。
那座岛,那座数百年前无故消失在海域的小岛,那个世代流传下来的冰岛之谜,原本以为传说归传说,真假无法定夺,可是,可是它就这样出现在海面上,它在一点一点浮出海面,它不是个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数百年之后重现于世究竟预示着什么?
青玉站在最高处,目光炯炯地看着脚下的岛屿越升越高,还来不及欣喜,她缓缓抬起眼,望着前方匆匆赶来的神仙,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起来。
花神殿。
魏炎深锁眉头,坐立不安,手不自觉地扣了扣桌子,发出深沉的咚咚声,然而对面的人依旧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执笔作画,那专注的程度,似乎谁也无法打断他,然而,此时此刻,他越是冷静,却让人越是忐忑。
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音容笑貌都描画得细致入微,似乎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真的看着你一般传神。
过了一会儿,赫容抬起笔,细细地看着桌上未干的画,又落笔在画卷的底部写上了青玉两字,这才将笔放了下来。
他负手转过身,悄然闭上了眼。
我很容易死的……
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他倏地睁开眼,微微偏头,道:“魏炎,去遗迹,融掉倒塌的冰雕。”
魏炎征了征,“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冰雕里面不管是什么,融了它。”
就算不解,魏炎也不打算问,也不打算探究什么,因为,赫容转过身的瞬间,他终于知道他究竟有何不同了,面对青玉,他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判断力,然而此刻他太过于冷静,冷静地作出了最后的抉择。
或许,他早就知道青玉的秘密,或许,他早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可他却像当初维护巫谷一样维护着这个秘密。
就算他知道这么做也许是错的,就算他知道这么做是与三界为敌。
赫容低头看了一眼画上的女子,随后走了出去,魏炎也紧跟着走出大殿。
“我猜我们谁都不会赢……”赫容望着长廊轻声道,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落寞。
魏炎不免有些感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任谁也无法预料,看着赫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零落而萧瑟,他轻叹,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清风拂过,透过窗,微微扬起画纸的边角,慢慢风干画上明媚的女子。
“帝陵……怎么会……”
众神惊得目瞪口呆,四百年前这块冰土早就消失,到如今怎么会重新浮出水面,这于理不合。
“大殿下……”
众神纷纷看向端离,他神色不变缓缓抬起手,制止着后方的动荡不安。
端离向前走了两步,与青玉对视良久。
“这是复活之术?”他望着升起的巫谷不咸不淡地问道。
青玉有一片刻的滞空,她眨了眨眼,随后环视四周,笑道:“如你所见,正是……复活之术。”
“哦?”端离嗤笑一声,“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说话却越来越没有底气,你在心虚什么?”
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似乎格外……格外平和,端离眯了眯眼,有些疑惑。
欧阳照溪定定地看着她,那样的神情太过于熟悉,几乎了然于心,他握紧手心,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一步走到青玉的身边停下,转过身,与她并肩。
这是注定的了,他不可能与她为敌,不可能与她对立,不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就算她是错的,错得一塌糊涂也好,错得人神共愤也好,就算所有人都恨她,就算三界不容她,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立无援,因为……她是青玉,只因为,她是青玉。
青玉微微侧首,看了看他。
众神终于按耐不住,纷纷亮出神器。
“欧阳照溪你别忘了如今你位列仙班!是普度众生的仙!你这是助纣为虐!”
“疯了疯了!”
“大殿下,不要再僵持了!”
“大殿下!”
“端离,你相信世上有冰封之术吗?”青玉的声音陡然响起,声音不重,而端离却听得一清二楚。
就像他一遍又一遍质疑她所说的复活之术一样,她几乎是以同样的语气来反问,似乎真的质疑冰封之术的存在一般,他微微皱眉,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什么意思?”
青玉看向别处,没有回答,反而又说道:“纵观仙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天君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去,知道为什么吗?”
端离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这段过往沉浸多年,从没有人敢再次提起,她却面色自如,似乎是在心平气和地聊天。
身后众神不禁颤了颤,不知这个青玉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提及往事的用意何在,难道她想借此激怒大殿下?
意想不到的是,端离并没有因此而怒,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目不转睛,他不言不语,可那样的眼神似乎带着深深的质疑和从所未见的迷茫。
青玉的两个问题,如果它们之间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那么,第一个问题便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天君之所以没让他施以冰封之术是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冰封之术。
或许,他也不明白,现在,他究竟是在质疑青玉,还是在质疑自己。
青玉笑了起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的身子难以察觉地震了震,似乎,只有她,只有朝颜,才能让端离的眼里不再是冷漠,也只有朝颜,才能让他为之动容。
一闪而过的情绪之后换来的是端离的愤怒,一把剑突然就架在了青玉的脖子上,速度太快,根本没人看清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剑。
只是他一动手,身后的神仙迅速上前一步,兵刃相对,一触即发。
欧阳照溪也几乎同时将剑指向端离,“把剑放下!”
“你究竟是什么人!”端离低沉地问道。
青玉见此情形,突然笑了,她抬起手握住剑身轻轻往旁边一推,摇了摇头,“你杀不了我,我只是,只是想提醒端离殿下,您太久没去看过她了,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
说完,她没有去看端离,而是转向欧阳照溪。
他的剑缓缓放了下来,同样看向青玉。
四目相对,互相沉默着。
“照溪,对不起。”
欧阳照溪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还没来得及过问,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只是突然明白青玉就是青玉,从始至今,从未改变,一如往昔。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藤窟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一幕一幕,真实得可怕,他以为他一定会被拉入那个可怕的回忆中,就算再怎么挣扎也无法脱身,他甚至想放弃,就那样颓废地留在梦里,可是,最无力的时候,他看见了青玉,那时的青玉也是这样看着他,眼里尽是温柔和担忧,同样夹杂着愧疚。
就是这样的青玉,让他脱离了那个可怕的困境。
可是这一次,他想抓住她,用尽全力去抓住她,他怕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触不到她的衣裳,听不到她的那声照溪。
漫天的黑暗席卷而来,他想,这次,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青玉扶着欧阳照溪倒下的身子,缓缓地蹲下,将他轻轻放在身旁,就那样若无旁人地蹲着,继而展开手心,一颗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元丹轻轻地跃起,她凝视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笑道:“我们都有罪。”
说完,她骤然握紧手心,元丹破碎,力量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原本平静的海面又开始波涛汹涌。
“不好!她想与我们同归于尽!”
“大殿下!”
端离的眼始终没有离开她,也似乎对身后此起彼伏的声音无动于衷,许久之后,他只是向后退了两步,侧身看向后面。
赫容来了。
他稳稳地落在青玉的身边,随后蹲下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青玉抬眸,陷进了他温柔的眼神里,她想,他大概是不怪她的。
她忽然有些吃痛地皱起眉,缓缓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双手上,原本微微握拳的双手慢慢地展开,是火光,她的手着火了。
“不怕……不怕……”赫容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轻柔地抚着她苍白的脸庞,嘴里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
她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滴答,滴答,大火将她的手融化了,继而蔓延开来,她就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是天真的看着自己的身子变得虚无。
赫容的手在发颤,颤得很厉害,嘴里还是念着那两个字,可是,就连他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了,青玉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她已经没有手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赎我,花主……”
一声久违的花主,将所有的言不由衷全部打破,她再也不用套着枷锁活着。
赫容将她抱得更紧,似乎要将她融入骨髓,“我会陪着你,不怕……”
“这次,我是真的不怕了。”她笑了,艰难地低下头看着寸草不生的土地,“花主,说得对,世上根本就没有复活之术。”
她的脸,如同晶莹剔透的冰,纯洁动人,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已经来不及开口了。
赫容一直维持着哪个动作,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怀里的人早就化作了一滩水渍,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不动,在场所有的仙也都不动。
四面八方传来异样的响声,众仙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循着声音四处望去。
端离抬起脚挪了一步,原先所处之地,一颗小种子拼命地从泥土中钻出脑袋来,放眼望去,整个巫谷,整个巫谷似乎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重生。
春天,她选择了一个最好时节。
魏炎收回双手,重重地跪了下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世上根本没有无元身之物,她为什么能做到如此,为什么能脱离元身,为什么她的元身竟是一朵寒冰凝结而成的花,她确属花界,乃是一颗稀世罕见的冰种。
赫容似乎又将自己关起来了,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负手站在长廊上,那眼神,似乎再看风景,又似乎不像。
欧阳照溪走到他的身旁,他似乎没有察觉,只是望着前方,任徐徐清风吹起发梢,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你说,她会不会又在哪个不起眼的地方复生,然后躲起来嘲笑我们愚钝。”
欧阳照溪心中一震,诧异地看着他,“不会,你忘了,世上没有复活之术。”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轻轻地说:“如此……也好。”
说完,他转身离开,欧阳照溪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哭了,已经很久很久没哭了,可这次,真的很伤心,长廊之上,空旷辽远,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