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按照飞行计划,西邨的飞机应该直飞胡州市郊外的军民两用机场。当飞机飞越胡州上空临近机场时,西邨突然命令飞机驾驶员:“飞许姤县西桥,越低越好!”飞行员拉起操纵杆拉升飞机,从机场上空成九十度折向许姤县方向。早已在胡州机场等候迎接的省、市、县三级领导奇怪地仰望天空,发出各种猜测。

“再低一点!”飞机飞抵西邨的家乡上空,透过舷窗,西邨能够看清地面的道路、河流、山包、村落、桥梁了,甚至已能看清树木、屋顶,但是他还嫌不够。

飞机在下降。“尽量把速度放慢!”“总裁,不能再慢也不能再低了!”“行!开稳!你看到右前方那个村庄了吗?河的东岸的村庄就是西村,村的最西边靠近河岸的那四间房子就是我的家!对,开过去!绕几圈,像老鹰那样盘旋!我要好好地从天上看看我的家,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我的老母亲老父亲!”

从前,在幼小的时候,在苦难的时代,西邨把梦想和憧憬都寄托在能上天的纸鹞身上,站在地上仰望天空,希望纸鹞能给他带来幸福,带来希望,能把他带到天堂,过上神仙过着的日子。为了这个梦想,为了变现憧憬,他九死一生。没想到途穷没路的纸鹞几经翻身几经搏击不可思议地变身飞机,理想在梦中实现,现在,他乘着比纸鹞大得多更硬朗得多、比鹞鹰飞得更高更快的飞机飞到了天上,居高临下,俯瞰大地。前后几十年,真叫天壤之别,真叫翻天覆地啊!彻底翻身了,终于成功了,到了天上,进了天堂!

飞机飞临西村上空,飞行员遵照命令绕着村庄成圆圈状来回盘旋。地面上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那么令人悔恨令人心酸。四间四不像的旧草房似乎更旧更破了,仿佛一阵风刮过就要坍塌。房子在发抖,房顶上的几缕茅草被风卷起飞上天空又撒落在地。忽然,一名老妇搀扶着手柱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妪从破房子里颤颤巍巍地走出破屋,走到了屋前的场地上,手搭凉棚抬头看天。

是金莉,是老娘!她们在看飞机吗?知道我要回来了在天上找我吗?老娘是怎么了?怎么低下头侧过脸去?要用耳朵“看”吗?老娘的眼瞎了!是盼儿盼瞎的吗?

老妇把手指向天空。是金莉?她看到飞机了,她在看着自己?在给老娘解释吗?老娘,不孝儿回来啦,您看得见吗?不是爹做的纸糊的鹞子,是比鹞子更大的鹞子,是不怕风吹雨打的铁鹞子,声音比风笛更响更优美,是天籁之音!您听见了吗?

“准备降落!”他向飞行员下了命令。飞机迅速爬高,飞往机场。

飞机平稳地在胡州机场降落,滑向专用停机坪。未及舷梯靠紧、舱门开足,迎候已久的省、市、县三级领导赶忙走近舷梯。西邨走出机舱,目睹乌压压一片一式正装的欢迎队伍,他激动万分又感慨万千。

他徐徐步下舷梯,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欢迎的队伍分两列站立,形成夹道之势,个个脸上布满了笑容,露出惊羡。排在队列首位的副省长远远地伸出手去:“我代表省委省政府热烈地诚挚地欢迎徐总荣归故里,共襄发展大计,携手振兴家乡,建设美好家园!”

西邨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机械地应道:“那是,当然!”

队列后面的人虔诚地早早地伸直了手。西邨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把我当作了天外来客,奉若神明,看来,他们真的彻底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我真的彻底翻身了。

正想着,关星拨开站立的队列走到西邨跟前,指着队列一一介绍:“徐总,这是常务副省长,这是省政府秘书长、省外办主任、省对外经贸厅厅长、省商务厅厅长、省公安厅厅长、高院院长、高检检察长;这是胡州市委书记、市长、常务副市长、秘书长、分管外商投资的副市长,市外办主任、对外经贸局局长、商务局局长、公安局长、中级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这是许姤县书记、县长……”

西邨伸出手去,逐一握住。“久仰!失敬!”他晕晕乎乎,手掌有些麻木了。

许姤县县委书记握住西邨的手不放:“当年一些人受了极左思潮的影响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远走他乡,让您吃苦了!现在,我代表许姤县委向您郑重致歉!”

“谢谢!谢谢理解!恰巧是当年的不白之冤成就了现在的我!老话说,祸福相依,物极必反!”

“说的好!只有宽宏大量的人才能成就大事!”

一行人簇拥着西邨走出机场。候机厅门前的广场上停着一溜小轿车,西邨随飞机带来的“克迪拉克”加长版卧车如鹤立鸡群停在中间,三名保镖守卫左右。附近,通往市区的道理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警察。

关星低声对西邨说:“徐西邨,市政府将在胡州市‘香格里拉’大饭店为您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常务副省长将致欢迎词。”

西邨一听,急了,连连摆手。“不不,关星,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宴会就免了,我必须马上回到西村去见我的老母亲老父亲!”

“不急嚒!”关星倒急了。“程序早就安排好了,如果您不参加那成什么了?让大家多尴尬?常务副省长他们怎么下得来台?再说了,您总得致答词吧?总得表示感谢吧?您要在内地投资办企业,离得开本地政府的支持和配合吗?所以,您不能扫了大家的兴,留一留吧。还有一点我提醒您,您从香港带来的车从法律上来说是不能在大陆内地的道路上行驶的,作为特例,市公安局给您的车发放了临时牌照,而且请您告诉您的司机,大陆的交通规则是靠路的右侧行驶,千万别按在香港的规则驾驶。但是,我建议您今天坐市政府给您安排的车。”

西邨沉吟片刻,无奈地露出强装出的笑。“那好吧,悉听尊便!”

欢迎宴会高朋满座,热烈欢畅。西邨机械地应酬应承,致答词,回敬,说好听的话。

胡州市“香格里拉”大饭店的大厨是从香港请来的,做出的菜并不比在香港五星级酒店吃到的差,但是,西邨味同嚼蜡,他的心早飞到了西村,飞进了四间四不像的破屋,飞到了老娘的身边。好不容易捱到预先安排的程序都走完了,已是太阳西垂,西邨匆匆告别常务副省长、省厅领导、胡州市各级领导,不问三七二十一拉住关星上了自己带来的车。许姤县的书记、县长慌忙安排坐着警车来的公安局局长为西邨开道,他们紧随其后。

“呜哇呜哇!”公安局长拉响了警报。一溜十几辆轿车风尘仆仆驶向西桥乡(政社分设后公社改名为乡政府)的西村。

车队停在了西村村口的路上,西邨丢下随从,自顾自直奔家去。没进门,西邨双膝跪在门槛前的石板上:“娘,爹,不孝儿西邨回来啦!”他把头撞到门槛上。

听到哭嚎,西邨娘跌跌撞撞从里屋走出来。

“娘,西邨回来啦!”西邨跪着抱住娘,嚎啕大哭。西邨娘丢下拐杖,双手抱住了西邨的头。“是邨儿吗?”“是吾,娘!”“就你一个?”“是!”“啊,真是邨儿回来了?吾苦命的儿啊,你总算回来啦!二十五年啦,你把娘的眼睛都盼瞎啦!你爹等不及,走啦,走了三年啦!你爹死不闭眼啊!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你个孽子,你把一家拖垮啦!你不是逃到香港去了吗?你现在回来就不怕他们再把你捉去坐监牢?你快逃吧!”西邨娘胡乱地摸着西邨的头、肩、身体,一句一哭,眼里却没有泪。

爹死了!娘的眼睛真的瞎了!一大家子真的被他拖垮了。西邨哽咽得更加厉害。

金莉走出来扶起娘,搀住西邨。金莉成了老太婆了,满脸皱折,蓬头垢面,昔日的风韵不再。“西邨,娘和吾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起来吧,地上凉啊!”

可西邨硬是跪在地上不起来。“金莉,吾的好娘子,苦了你啦!吾给你赔罪!”说罢,弯腰磕头。

金莉连忙丢下西邨娘去搀扶西邨。“西邨,我不苦,是我的命本该如此,你不用愧疚。听说你是全世界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了,跪在地上有失身份的!快起来!”

西邨终于站起,一手搂住金莉另一手搂住娘,眼泪止不住地流得满脸都是。

“娘,吾们徐家彻底翻身啦,吾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您知道吗,今天一到胡州,省里的常务副省长、胡州市的书记、市长,还有县里的书记县长都亲自到机场来迎接儿子的,县委书记还当众向吾道了歉,承认当年抓吾是错误的。”“是吗?省长都出面了?亲自去接你的?”“是的。”

金莉用衣袖替西邨擦泪。“娘,前两天我不是跟您说了么,县里来通知,说西邨在香港当了大老板,就在这几天要回来投资办企业,还说要坐自己的私人飞机飞回来,您还不信。西邨,上午飞过我们家房子的飞机就是你的飞机?”“是的,我想从天上看看吾们家!”

西邨娘又抱住西邨的头,“邨儿,你买得起飞机了?上午飞到吾家天上的飞机真是你?”“娘,都是真的!”“好啊,你出息了,你超过你爹了,总算实现你爹的梦想了!你爹做了一辈子的鹞子没能上天,你坐着比鹞子大的飞机上了天,你爹总算没有白忙白活,他在地下也该闭眼了!”“娘,儿子能让您也上天去!还有金莉。我的飞机就停在胡州的机场上,明天儿子就带您和金莉去坐飞机飞回来看看吾们的家,怎么样?”“娘的眼瞎啦,啥也看不到啦!再说了,娘和你媳妇天天住在这破草房里,还用从天上看下来?不把别人的大牙笑掉了?”

“娘,吾们家有钱啦,几辈子都花不完,再也没人笑话您了!您不是说吾们家的房子太破吗?您不是一直念叨着要造楼房吗?儿子在香港造了别墅了,就是按照儿子设计的图纸造的。过几天您就坐吾们家自己的飞机去香港,您就住到别墅里享福去!”

“住到香港去?”“是啊!”“那你爹呢?你爷爷太爷爷呢?娘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让吾死在外乡?娘不去!”“您真的不愿去?那,金莉,你去不去?”“我走了娘怎么办?”

这个结果西邨是想过的,也是预料到的。“不去香港也成。吾立马三刻把这四间四不像的旧草房推掉了造楼房。娘,金莉,你们想造几间?想造什么样的?就按吾在香港的式样造?现在儿子有能力了,不夸口地说,娘,金莉,吾可以造比当年黄甲祺造的房子还要多还要高还要漂亮!”

西邨娘瞪着空空洞洞的瞎眼“看”着儿子。“邨儿啊,娘信,你连飞机都买得起,肯定是他们说的大老板了,还愁造不出楼房来?可是,邨儿啊,就算你造出百间千间楼房来,给谁住?徐家还有几个人?男丁就剩你一个了!你有后吗?金莉早过了生育的年龄,你们夫妻分开二十五年,怨不得金莉。你屁股后面是光溜溜的啊,造那么多房子有用吗?还有,就算你有钱有本事造出最高最漂亮的房子来,娘也看不见!就是用金子堆出来的房子也没用!现在你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你能用钱把你爹从棺材里叫醒了?能把你二弟庄儿换回来?再多的钱也没用!以前是娘的不对,逼着你和你爹攒钱翻草房造楼房,不料把你逼上了绝路,把你爹逼到了阴间。现在吾也想通了,房子再多再高再好没有人住也是一堆破砖烂瓦!”

这是西邨没有想到的,他怎么也想不通娘为什么突然之间反对造楼房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花钱比花钱让他更为难。“娘,草房破得不能再破了,您就不担心一阵台风把它刮倒了?金莉,你就帮着劝劝娘吧!”

西邨娘拦在金莉前头,说:“邨儿啊,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怕房子倒可以修嚒。你是不知道娘的心啊,娘在这破草房里跟你爹住了大半辈子了,犄角旮旯都熟悉,哪里是门槛,哪里有个脚氹,矮凳放在哪,吾都摸得着,换了别的房子吾怎么住得下去?门都摸不到!最最要紧的是,破草房虽破,却留着你爷爷的魂,留着你爹的影子给吾做伴,留着你二弟庄儿的气味让吾回想,吾看得见、闻得到。你要把草房拆了你让他们怎么来找吾啊!所以,娘哪儿都不去,就住在这破草房里!”

啊,娘原来是这种思想!在娘的心里,四间四不像的破草房成了徐家的标志,是徐家过世之人的根基,是他们的精神寄托。西邨只得依从了娘,答应在保持房子的原貌原状的前提下,对四间四不像的草房进行加固式整修。

西邨娘搀住西邨的手往门外走。“娘,您要去哪儿啊?”“看看你爹去!你有钱就把你爹的、你爷爷和太爷爷的坟修一修!没有你爷爷、太爷爷给你占着这块风水宝地,你能有今天?”“娘,儿子会的,一定修最好的坟!”

金莉和西邨搀扶着老母亲走出大门,来到西山墙外的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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