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西邨娘烧好了晚饭却不开饭,站在门口眼巴巴地张望,饭冷了,又热了一遍,又站到门口去等,天黑得已经看不远一丈路了,可就是等不见想等的人。三个孩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徐雪森嚷着“不会回来了,别等了”。西邨娘扶住门框自言自语:“丫头跟吾置气了?嫌家里穷?还是担心没地方住?不是现成的房间吗?以前能住今天还怕住不下?嫌被子旧了?还是担心家里没粮食?还是——”

徐雪森呛道:“女大十八变,人变心也变!说是一切听组织的!他娘奶奶的,组织组织,什么组织?不就是想拍张书记和老梁的马屁一心想着往上爬吗?当了个妇女主任就忘了姓什么了,忘了本了,以为脚底下踩块砖就可以当天梯上天堂了?还是想躲吾这个右派?官迷!小官迷!老子秦铁匠是个老财迷,吾替他养了个女官迷!算吾瞎了眼,恐怕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吃吧,别等了!”

这顿晚饭可想而知,这一夜也可想而知。

第二天,没睡好觉的徐雪森振作精神来到大队部与黄长工交接工作。说是交接,其实黄长工什么也不用交,印章、财务报表、上级来文、本大队任务计划等等都在他儿子黄德中会计那里,他所要交的只是一个书记的称呼。说句心里话,不当书记了,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他又有些不舍得。与书记相比,大队长的报酬要降低一个档次。所以当见到徐雪森来,他的脸上就不好看。

共事那么多年,徐雪森还能不了解他?

“长工,你别把吾当你的死对头,朝吾瞪乌鸡眼!你肚子里的肠子有几尺几寸你自己心里清楚别人也知道。矮子的脖子伸得再长还是矮子,踮着脚尖能站多久?你当这个书记也太累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有点吃力不讨好。可是在吾看来,书记这副担子你不是挑不动,而是你的心、胆、脾太小,眼睛往上翻而不是朝下看。今天吾可以明确告诉你,大队今后具体的日常的工作还是由你负责,吾只管原则一点的。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吧?吾又兼着党委委员了,还兼着公社‘恢发办’的主任,不可能不忙,吾又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分身法,所以大队里的工作还是要靠你多挑担子。你别急,吾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听吾把话说完。张书记找吾谈话的时候,吾建议让你兼副书记,这样也是为了让社员尊重你也便于你开展工作。有关报酬的问题,等会儿吾去跟你儿子德中交代一下,吾跟你调换一下,你按书记的级别靠,吾呢就按大队长的级别考核,体现多劳多得,也算是吾对你的补偿。”

这话说到黄长工的心里去了。徐雪森就是有雅量,总是那么体谅人,又总是替别人着想,黄长工反倒不好意思了。“那,那怎么行?雪森,你把吾当什么人了?当财迷了?要让别人知道了,吾黄长工还有脸见人吗?要知道吾也是共产党员嚒。”

“长工,争就别争了。吾是属牛的,青草、稻草都能吃,少吃也得下田;你是吃荤腥的虎,喂不饱你的肚子就会惹事。行了,今后多干了工作别发牢骚就行。”徐雪森一脸的疲惫,看上去既不激动又不高兴,像有心事。“商量工作吧。”

黄长工破天荒关心起徐雪森来。“雪森,看样子你还没吃早饭吧?你家里也断粮了?”他朝门外大声喊道:“德中,回去找你娘拿两块糠饼来!”

“你这是做什么?吾吃了,真吃过了。”徐雪森摸摸肚子。“长工,现在谁家还有余粮?就算有,也不多了。行、行,吾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那个时候眼里只有领导,领导放个屁你当冲锋号,不顾社员的死活恨不得把种子都当公粮上交。好在社员们拦着,总算比别的大队、别的公社要好过一点。当然喽,你也没往自己的家里搬。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就去过吧,说它无益,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商量如何帮助社员渡过饥荒。吾听说县委有松动、有内部精神了?”“文件是没有,德中说县委的简报上有胡书记的讲话,里面透了点消息,说是各家各户可以在自家的门前屋后开荒种菜,但是不能超过三厘。德中,你把简报拿来!”没人回答。

“别喊了,吾听说了。长工,你说说看,在吾们西桥,在西村,在你桥庄,在北港,等等,有几家的门前屋后有空地?就算有,那有多少?晒谷场不留了?”“你想说什么?”“胡书记这次总算是替老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吾真心实意拥护他。长工,他说‘门前屋后’那是打比方,‘三厘’也是个大约数,就是不能太多,他的精神是要给老百姓渡饥荒找条出路。吾们西桥大队大多数人家门前屋后没有空地,那么怎么办?为什么非要认一棵树去上吊?为什么非要在门前屋后费脑筋?其它的地方呢?河滩边、沟渠边、土岗边、林边、坟边、路边就不行?为什么让它们荒着?见缝插针,种一点是一点。芝麻、蓖麻、剑麻、黄麻、蚕豆、绿豆、黄豆、扁豆、北瓜、黄瓜、丝瓜、山芋、茄子、洋姜不需要多少肥料都能种。上辈人说,要发家种芝麻,瓦砾堆上种丝瓜,能种啥就种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能吃的饱肚子,不能吃的换钱买盐买衣料。你说行不行?为什么非要按三厘算?四厘就不行?开出多少是多少,反正荒着也是荒着,种下去多少会有收成。你说呢?”

黄长工用心地听着,听着听着觉得听出了问题,心里打起了鼓。“雪森,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按你这样搞会不会豁边啊?”

徐雪森漫不经心。“所以你只配当配角,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眼量,天生就不是当家的料!豁什么边?你担心吾又闯祸了?大不了再戴一次右派的帽子。好了,天塌下来有吾顶着,你就按这个精神立即召开各生产队长会议贯彻下去,发动社员赶紧行动起来。农时误不得,你误它一时,它误你一季。还是前面说的那句话,具体的工作由你负责。吾得走了,吾还兼着‘恢发办’主任呢,马上赶去公社也按这个精神开会。”说罢起身就走。

大队会计黄德中还真回去拿了两块“糠饼”来,与走出门的徐雪森撞了个满怀。徐雪森也不客气,接过饼一口咬去半块。他根本就没吃早饭。“嗯,还真香!掺了豆饼了吧?”

徐雪森风风火火来到公社,把自己的想法简要地向“恢发”领导小组组长张书记作了汇报。张书记默默地听完,微微一笑。“老徐,很负责嚒!我没看走眼,你这个主任算是选对了。但是先不着急,要集体商量一下。你马上去通知小组成员来开个会。”“老梁也要通知?”“那是当然!他是社长嚒!”“他来能放什么屁?”“不见得吧?贯彻胡书记的指示他是不会反对的。再说了,他有权发表意见,反对是他的权利。但是,我估计他不会。刚才刘副县长来电话了,也是这个意思。”“刘副县长?”“对,市委的任命下来了。”“好吧,吾去让文书通知。”

“恢发”领导小组的会议开得很顺利很成功,与会人员都赞同垦荒,出乎意料的是老梁不仅没有反对,还一反常态地表扬了徐雪森。

领导小组的会议开过了,接下来的工作要由“恢发办”去贯彻落实。徐雪森立即通知办公室成员开另外一个会。除了张书记点名的小凤以外,办公室成员是从公社各部门临时抽调的,其中就有老金。人到齐了,徐雪森首先传达了领导小组会议的精神,然后分工包片要求所有成员下到各大队去宣传、督促,要求小凤做好情况收集、汇总,及时把进度向他报告,同时让小凤以公社的名义起草一则《通知》。会开完了,大家都走了,小凤没有走。“怎么了凤丫头?有心事?闹情绪?”“徐书记,您刚才传达的是会议的精神吗?”

这丫头!不叫爹叫“徐书记”了!而且怀疑假传了圣旨。“你怎么连吾都不信了?”

小凤无精打采。“不是不信,是这个精神明显违背了县委胡书记的指示。简报上胡书记的指示很明确,‘门前屋后’,限度是三厘,可是您传达的是千方百计、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荒地,这明明是修正了而且是歪曲了胡书记的指示了嚒,张书记会没发现?该不会是您的主意吧?吾去请示了张书记再说。”

这叫什么话!已经把怀疑摊到桌面上了,而且眼里只有张书记。徐雪森心头蹿出无名火。“小凤,你怎么说话吶?啊?你怀疑起爹来了?就算是吾的主意,那也是通过领导小组决定的,对全公社社员有好处的。你是张书记配给吾的秘书,秘书你懂吗?你只管起草文件,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爹,您发什么火嚒!小凤是为了您好!”“为吾好?只信张书记、胡书记是为吾好?啊?你个丫头现在了不得了,当了公社干部翅膀硬了,敢顶嘴、怀疑、羞辱爹了,你眼里还有爹吗?吾没你这个女儿!”“爹,您消消气,吾真的是为您好。您不想想,您戴过几次帽子了?什么原因?不都是嘴上不把门被人抓住了小辫子?小凤没有说您的主意不好,但是,您不假思索不计后果说了,当时是痛快了,冲锋陷阵,奋不顾身,可是,到头来呢?受气的、倒霉的还不是您自己?办厂厂关了,反密植反过来了吗?反对大炼钢铁还是砌了炉子砍了树,抗高产粮食照样交光,百姓得到好处了吗?爹,您明白您那样做叫什么吗?叫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叫不识时务目无组织!”

小凤说得很诚恳,说出来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戳到了徐雪森的痛处,徐雪森冷静下来。他真没想到几年不见的黄毛丫头现在变得这么老练精明,比他这个当了多年共产党书记的爹还有政治头脑。“丫头,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是谁教给你的?啊?真像是书记的口气!”

“徐书——不,爹,不都是跟您学的吗?”“跟吾学的?吾啥时候教过你?”“爹,您说过,纸糊的鹞子怕雨也怕风,没有风鹞子上不了天,鹞子上天要借力,要借老天的力;但是风太大上了天的鹞子也要折断,所以要让鹞子上天又不被折断就要找风不大不小的天气。您还说过,到戏园子看戏,坐在前排吃灰尘,坐在后排看不清,只有坐在中间最安稳。吾仔细想想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看看官场上那些人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抢风头,不要当落后,要巧借东风趁势而上见风使舵、鉴貌辨色、见机行事。吾和爹虽说是干部,可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干部,就跟纸糊的鹞子一样既怕风更怕雨,凡事都要小心谨慎,看清风向,三思而后行。”

这是什么体会?这叫什么道理?这完全是耍滑头的投机分子,说得好听一点叫中庸之道!徐雪森好像想明白小凤为什么能被提拔的原因了,也多少看清了小凤的人品。还说是跟自己学的!这跟童话里说老虎的本事是老猫教的有什么两样?老猫教会了老虎吃荤,可教老虎吃人了吗?扯淡!这是对自己的侮辱!他不能接受小凤的规劝,不能为了保自己的纱帽当滑头。他有他一贯的做人原则。但不管怎么说,小凤是自己的养女,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更用不着撕破脸皮。徐雪森仍然坚持要求小凤按他传达的精神起草通知。小凤拗不过,只得照办。“爹,吾给您出个主意吧?”“什么话?”“把《通知》让张书记审查一遍,然后交梁社长签发。”“为什么?”“谁签发谁负责。出了问题找不到您头上!”“老梁愿意签?”“吾有办法!”

真不能小觑这丫头!“你看着办吧!哎,凤丫头,几时回家去看看你娘啊?她的眼都盼瞎啦!”

“过几天吧,等忙完了这一阵。”小凤嫣然一笑,拿着稿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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