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西邨赶到“十三里”时,已是傍晚时分,正遇上特务连吃晚饭前的集合。

前方,峡谷中部一块不算宽阔的平地上,一位左臂戴着红袖章的少尉军官吹响了集合的哨子,随即,百十号人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迅疾地从四面八方奔跑过去面向他排队,昂首挺胸,毫无表情地站直,直得像一根根木桩。场地上鸦雀无声,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西邨不知发生了什么,止住脚步,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观察。

“立正!稍息!”戴臂章的少尉是值星排长,他在履行指挥的职责。他现在发出的话,就是口令,他发出的每一个字,就像推拉一次大卡车换挡器的手柄,与此同时所有“木桩”的腿随即被牵动着一伸一收,百十条右腿和一样多的左腿简直成了一块板,齐刷刷地一开一合。“报数!”“一、二、三……”“开饭前,请靳连长讲话。现在整理军容风纪!”

这个军队也真是怪,都到吃饭的时候了,人不是直接往食堂里跑而是赶到场地来排队忍着饿听连长训话。吃顿饭都这么麻烦这么费事!你这个连长也真是的,多大的官啊,连个安稳饭都不让当兵的吃,你就不能让大家吃饱了肚子再讲话嚒?或者是在大家吃的时候你讲话?多大的事嚒?是天要塌下来了非得要听你讲完了才能吃?

听到口令的战士又齐刷刷地整理军容风纪:扯扯上衣下摆,摸摸腰间皮带,扣紧上衣风纪扣,旋转头上的军帽。

急急忙忙跑来集合的这百十号当兵的,看样子是刚丢下手里干着的活毫不犹豫跑来的,几乎个个满头大汗,汗流浃背,天气又不凉快,还要戴着帽子,束上腰带,这个少尉还让大家马上把风纪扣扣上,这不是要闷死人嘛!他懂不懂基本的生活常识?是不是有情感的活人?讲不讲道理?这些小兵辣子也真是的,太老实了,老实得像是没心没思想的木头,连气都不敢出就照着少尉的口令做动作。这就叫当兵?这就是军队?太死板、太刻板,像架机器,没有热气,没有生气。

西邨因为走得急,到现在还在出汗呢,敞开了上衣,摘下军帽抓在手里当扇子呼扇。

“整理完毕。立正,稍息!”值星排长一转身朝西邨躲着的大树方向小跑步过来,向站在场地边上的二位上尉敬礼:“报告连长、指导员,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话刚说完,他发现在他的正前方一棵大树后面有个身影一闪不见了,以为是哪位迟到的兵没有入列,这是不能容忍的。“哪个班的?啊?怎么不入列?站出来!”值星排长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责。

西邨听明白了,这话显然是对他说的,马上从树背后现身。

背着西邨站的连长和指导员听到值星排长的话,都转过身来朝后看。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列兵的脸,上衣大敞,腰带挂在肩上,军帽捏在手里,站没站相,吊儿郎当,这哪里像个兵?“你是哪来的?啊?哪个部队的?怎么闯到这里来了?”个子瘦矮的上尉厉声责问。

“你问我?”西邨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团里安排来‘十三里’特务连找靳连长报到的。看你的身材和块头,你就是靳连长吧?喏,这是团里开出的‘路条’!”

值星排长跑过来从西邨手里接过团军务参谋开出的介绍信交给小个子的靳连长,靳连长扫一眼后马上递个身旁的另一位上尉——大概就是指导员了。“吊儿郎当的稀拉兵!炊事班班长出列!这个兵交给你了!”

被点到名的炊事班长走出队列。“连长,他来能干啥?做出的夹生饭给谁吃啊?您还是指导员?”

“谁说让他去做饭的了?嗯?让他去喂猪放羊!”靳连长把手一挥。

去养猪放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是来干十多年前干过的活?让一个大小伙子干小孩子干的活?而且这还叫当兵?这不是侮辱人吗?这跟蔑视孙悟空派他去当弼马温有什么两样?士可杀不可辱!太欺负人了!“我是来当特务兵的不是来当猪倌的!”

“当特务兵?你配吗!”这个连长好凶啊,态度傲慢,脸上带着讥讽,一副目中无人鄙视他人的样子。难道当过军长的警卫员就了不起了?难道特务兵是天兵天将凡夫俗子是当不得的?难道是唐山料到这个小泥鳅会用如此的手段折腾新兵而特地安排到他的手下来受气的?或者恰巧相反,这个小泥鳅连长因为不知道他与军长的特殊关系而另眼相待故意折腾?那该不该暴露自己的身份呢?可是,如果扯起唐山的旗帜,靠着与军长的特殊关系而得到照顾光彩吗?这跟乞求恩赐有什么不同?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眼前站着的百十号人中间混?也许这位冷面连长更瞧不起人呢!不能暴露!坚决不能暴露!走着瞧!就是忍气吞声也不求人!当年的薛仁贵不就是从火头军当起的吗?爹说过,荒年饿不死火头军。当火头军首先一条就有饭吃。先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再说。当!

指导员把西邨叫到跟前,一边看着介绍信一边很和气地说:“徐西邨同志,欢迎你加入特务连。请你服从靳连长的命令,先到炊事班去当炊事员兼饲养员。现在入列!”

西邨很不情愿地点点头,“可以,我当。”

正在西邨把手里的帽子扣到头上,慌乱地扣上衣服的钮扣,束上腰带,一边东张西望的时候,值星排长朝他吼了起来:“徐西邨,听口令!稍息,立正!目标:队列,齐步走!”

这突然而下的命令把西邨搞懵了。队列里百十号人的眼睛唰地一下子朝他射来百十双箭。说实在的,什么叫稍息?什么叫立正?什么叫齐步走?哪里是队列?这之前西邨一概不知。因为从来没谁教过。现在来不及了,值星排长的命令下了。命令如山倒,容不得丝毫犹豫。就模仿刚才看到的样子做吧!西邨边扣扣子边把右脚向右前方一踢——稍息,然后再把右脚收回来与左脚的脚后跟靠拢——立正。要表示威猛,就要有声音,砰砰的声音,那就使劲靠一下。砰!右脚的脚后跟在地上铲出了一层灰。队列里百十号当兵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齐步走?怎么走?还没看到这帮兵是怎么走的呢。走路还要学吗?谁还不会走路?师父教的捷走、攀爬轻功在这里是用不上的,抬腿迈步就是了!西邨按照平时走路的习惯迈开了双脚,但把臂膀甩得老高,朝着被点名是炊事班长的方向走过去。可是,越是想走得自然反而不自然,腿抬高了,手臂摆得过了肩,队列里轰地一下笑了起来。有人小声说:“徐步走!”声音虽小,却传遍了全连,几乎没一个人没听见。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大家之所以大笑,是因为江西兵的值星排长把“齐”与“徐”都发成“渠”音,所以,在有些人听来,“齐步走”就成了“徐步走”。而大家之所以大笑,还不仅仅是因为值星排长的发音,而是因为西邨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真的是特殊的“徐步”了。

“严肃点!”靳连长也忍不住笑了,但那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他立即收敛起笑容。罗圈腿!说得更准确点倒像是电影里西班牙的斗牛士走路的姿态!这算什么兵?连齐步走都不会走的兵还能来特务连?还想当特务兵?是哪个团长看走了眼?还是政委成心想看我的笑话?“把步子走正了!”

西邨在笑声中走到了队伍里。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笑什么。他以为他们是笑他想当特务兵是异想天开。管他呢,先吃饱了肚皮再跟你们计较!

“都有了,稍息,立正!请靳连长讲话!”值星排长没有笑,一直板着脸。

“今天不讲了,开饭!”靳连长又是把手向空中一挥。也许他被西邨的突然到来和刚才发生的一幕打乱了思想。

“是,不讲了,开饭。”普通话发音很不准的值星排长重复连长的指示。“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队列里百十张嘴张开了,声很齐,音却不准,有的像尖厉的八哥叫,有的像低沉的水牛嚎,有的似山羊喊,有的如虎啸,有的……。

他娘奶奶的,不是说开饭了吗,肚子瘪得都前胸贴上后背了,还要声嘶力竭地吼什么歌!这军队就是怪,吃顿饭都这么费事,真不容易!“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才第六呢!还有第八呐!

“好,开饭!听口令,向右转!目标:食堂!徐步走!”值星排长终于下达了大家在内心等待已久的命令。这才是大家希望听到的命令。也许是受了刚才队伍里议论的影响,他这次把“齐”念成了“区”与“许”之间的音,所以队伍里很多人分明听到的是“徐步走”,于是又熬不住哄然笑出声来。“哎,‘徐步’是慢慢走的意思喂,走这么快做什么喂?”有个广东兵卖弄文字,调侃道。另有人抢白:“是排长命令‘徐步走’的!你们没看见那个徐西邨刚才是怎么走的吗?大摇大摆!昂首挺胸!铿锵有力!气势豪迈!”“别废话,听口令,‘徐步走’!”“哈哈!”

西邨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在特务连亮相,更没想到他给特务连的第一印象是个基本的队列动作都不会的特殊兵。而对于特务连来说,西邨的到来似乎给铁板一块、死水一潭的连队撕开了一个口子,透出一丝光亮,投下一颗石子,搅起不小的欢乐涟漪。百十号人的特务连还不知道西邨来自何地、是怎么来的,却见识了“徐步走”,好奇地关注起他来,留下怪异的特殊印象。从此,“徐步”就在特务连叫开了,成了徐西邨在这支队伍里的代号与大号,再后来,以讹传讹,“徐步”传成了“徐部”。

开饭了。在家里娘规定,饭不言寝不语。何况是军队?吃饭是不允许讲话的。食堂里几乎是鸦雀无声,只听见勺子碰撞粥桶的声音。西邨找到一只搪瓷盆去打饭。桶里黏稠稠黄澄澄的。啊,这是鸡蛋粥吗?好写意的生活啊!难怪黑鲶鱼龚炳勋撺掇来当兵呢!来对了!居然能吃上用鸡蛋烧的粥!黄黄的,看着都叫人馋!放盐了吗?该不会是淡的吧?管他呢,饥不择食。盛上一大盆,再满一点!炊事班长把他拉到厨房,塞给西邨一只白面馒头和一块咸菜。“你是炊事班的人了,不用去排队。今儿个让你敞开肚皮吃!”“行!吃饱了让我干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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