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记从县委办主任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县委常委会的大体内容,他对自己有可能当副县长的消息并没有感到激动,却记挂着徐雪森,他要立即把县委的平反决定告诉徐雪森,劝导徐雪森丢下包袱轻装上阵。可是,当他赶到徐雪森家时,大门紧锁,他又赶到田里。
西邨娘告诉他,徐雪森上半夜就出门去窑山买竹子了。“嫂子,他又准备做鹞子了?”“已经做了好几天了。”“这光景做出的鹞子去卖给谁呀!”“吾也是这么劝的,可他就是不听啊!说是只有做鹞子他的心才按在肚子里。”“做给自己看的?”“谁说不是?白白荒废光阴,还白白糟蹋钞票!”“他这是昏闷啊!”“吾看着也是。这几天除了下田,除了做鹞子,一句话都没有,跟个哑巴似的,人都瘦下一圈去了。”“哎,嫂子,你家西山墙不是还堆着一大堆竹子吗?”“那是上次下台后去进的货,后来日晒夜露开裂了报废了,他那个恨呐,骂了好几个黄昏。昨天吃过夜饭他跟吾要钱,吾问他做什么,他说要去窑山进货,吾就说你发什么傻啊,做出的鹞子卖给谁?他说先积聚起来,总有一天大家的生活好起来了会有钱买的。没办法,吾怕他窝出病来,就答应了。这不,昨夜等吾一觉醒来,他的人不见了,架子车也不见了。”
说着说着,西邨娘猛然醒悟,“刘书记,您找他该不会是有急事吧?看吾这张嘴,光顾着说他了。”
刘书记甜甜地笑了笑。“是有急事,而且是特大的喜事!”
西邨娘疑惑地睁圆眼:“发救济粮了?这次是花生饼还是黄豆饼还是麸皮?”
在田里干活的人听到“救济粮”几个字,立即围拢上来盯住刘书记问长问短。刘书记无奈地摇摇手,一脸的歉意。“社员同志们,没有救济粮了,公社粮管所仓库里发了霉的稻子都扒光了。社员同志们,再熬几天吧,用不了几天,县里会有新精神下来的。”
西村的农民对刘书记一直怀有好感,知道他是稳重的人更是说话算数的人,感觉刘书记话中有话,唐海推推唐弭,唐弭壮起胆问:“刘书记,会是减少交公粮的比例?”
刘书记不置可否地笑笑,终于忍不住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告诉你们吧,县里要给徐雪森平反了。老徐官复原职还当你们的大队书记,这不是好消息?还有,好像县里同意社员们可以在自家的门前屋后种菜种杂粮了,这更是好消息嚒!”
大家欢欣鼓舞,议论开来。唐弭说:“徐书记平了反,黄茄子就该靠边站,西桥大队又能翻身了!”宋五叔不屑地讥讽:“走马灯!”唐河说:“雪森当了家,开年的公粮就不用交那么多了。”唐海拧紧眉头说:“雪森平反倒是好消息,他也太憋屈了,好人终归是好人。门前屋后可以种菜?你们几家门前屋后有空地可以开垦种东西?不是白高兴一场嚒!”
刘书记笑眯眯地拍拍唐海。“老唐,这是县委定的原则,据说是人均不超过三厘——这要以下发的文件为准,过几天就听老徐的传达吧。我相信老徐主持工作后会灵活贯彻县委决定的精神的,就是说,大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大家就等着吧。”
“不等还能趴着?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唐海叹口气离开了。
刘书记挥挥手,叫大家继续干活。临走前他对西邨娘说,如果徐雪森一回到家,就立即到他在公社的临时宿舍去找他。西邨娘点点头答应了。
重操老本行做纸鹞,徐雪森的心情格外地舒畅,仿佛胸腔里没了心也没了肝,忘掉了烦恼,忘掉了怨恨,忘掉了忧愁,忘掉了一切,就跟他做出的纸鹞在风的鼓动下忽上忽下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飞在了天上。虽然临走前他只喝了一碗菜边皮加麸皮做的咸粥,走起路来脚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但他感觉下半身的血涌进了脑子里,脑子是热的,精神是足的。他盘算着如果从现在起积聚成批的纸鹞,一旦形势好转就可以马上脱手换成钞票。他相信有手艺总能给自己和孩子找到饭吃。他更相信天不会一直阴下去。天上的雨总有下光的时候。雨过天一定晴。
已经记不清这次去窑山是第几次了,但路却是更熟了,闭着眼都能摸到窑山各家各户。徐雪森加快了步速。木架子车吱吱呀呀碾着路,像是给他的心情伴奏。
他忽然想起了窑山的老马,不知那个马头怎么样了。那年老马为了抢老梁的官帽,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自己的翻身,竟然设计把他绑了去,还威逼他非要陷害老梁是叛徒,让他吃足了苦头。嗨,这个马头,这个瘪三!早知道老梁是这种货色,是个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的官迷,真该顺着马头的意思把姓梁的拉下马来,那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姓梁的也不会祸害更多的人。他怪只怪自己太讲良心了。良心这个东西真是一块唐僧肉,反而让人耿耿于怀垂涎三尺恨不得一口吞掉。但是,仔细想来,即使是换作现在,徐雪森觉得他肯定还是不会帮着老马去打老梁的。两只狗为争抢一根肉骨头在打架,狗咬狗,你帮哪只狗?帮哪只狗都要落下坏名声,况且这也不是他的为人。可是,毕竟马头这只狗是弱势,被更凶更恶劣的老梁那只狗打败了,打得一败涂地。听说后来老梁又撺掇窑山公社给老马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监督劳动不记工分不给报酬,马头的日子过得实在太惨了。想到这些,徐雪森于是想利用这次去窑山买竹子的机会顺道去看看老马。如果老马家有竹子的话,不管好赖、不管开价多少,他就买他的,也算是暗中帮他一把。人嚒,还是应该讲良心。
农家淘米洗菜的时分徐雪森到了窑山。进村有两条路,村东一条,村西一条。走村东的那一条去老马家必经老梁家,走村西的一条可以回避老梁家。他以前来窑山是走惯村东的。徐雪森现在一想起老梁就来气,更不想看到老梁的家,以免触景生气。走村西。可是,怎么?怕了他?姓梁的不在家却怕起他的家人了?就算姓梁的在家被他看见了又怎么了?难道怕他吃了不成?走村东!徐雪森雄赳赳地推着独轮木架子车大模大样地从村东进村,快要到老梁家门口时,又把胸膛挺了挺。
老梁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家具、被褥、坛罐一类的生活用品往车上装。他的老婆和几个子女却背对着车头坐在车里说笑嗑瓜子。一会儿,老梁叽叽呱呱大声训斥着从屋里走出来,有句话说了一半停住了,眼睛放出光来——他看见了推着木架子车停在门前路口的徐雪森。“咦?老徐,你也赶来帮我搬家?你是怎么知道的?来来来,别愣呀,欢迎嚒!细虎娘,下来烧口水去!”
好笑!帮你搬家?亏你想得出!做你的大头梦!咦?姓梁的要搬家?看阵势,是一家子倾巢而出,真是搬家的样子。他要搬到哪里去?不会是去西桥吧?去了西桥住在哪里?乡政府(公社)只给他安排一间房子的宿舍,一大家子去了怎么住?而且,这一家子除了姓梁的是吃官饭的有商品粮供应,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去了吃什么?该不会是他利用职权把一家子的户口转成居民户了?狗官!哼!徐雪森鄙夷地瞪去一眼,挺挺胸,使劲地一推独轮车。他把对老梁的不满发泄给木架子车。
听到老公的话,老梁的老婆——细虎的娘马上回头,立即拉开喉咙,声音很热情:“呀,老徐啊,稀客贵客!你要是早一脚到啊,我给你烧三个荷包蛋了!后补吧,去了西桥补上!”
真是去西桥!
老梁对徐雪森一反常态,笑嘻嘻地走过来挡住徐雪森的去路。“雪森,别记仇了,你反我是反不成的,黄铜再黄也成不了黄金!黄金再白还是黄金不是铜!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正巧在这里碰见了,有些内部的话我就对你了吧。你不晓得吧,那天老唐一走,我就向老姚建议,后来又专门找了胡县长为你求情。我就对胡县长说了,你老徐还是有功劳的,还是想工作的,就是脑筋有些问题,思想跟不上形势,步子跟不上领导的趟,但是只要有我在,有我领导你,你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我就建议县委给你平反,让你官复原职。这不,胡县长就听了我的劝,县委已经采纳了我的建议,你回去就当你的西桥大队书记,长工嚒,还当他的大队长。怎么样?还记我的仇嚒?关键的时候只有我梁某人拉你一把吧?该不该谢我?嗯?今后可要好好地服从我的领导喔!”
嘴上说是为人求情,可口气依然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什么“脑筋有些问题,思想跟不上形势,步子跟不上领导的趟”?步子跟不上领导是真的,思想跟不上形势也是真的,但是脑筋没问题,是污蔑!你的脑筋才有问题!这叫求情?胡说八道!谁愿意服从你的领导了?你还配当领导?可老梁的口气分明是要表白他头上的“代理”二字去掉了,名正言顺地当上西桥公社的一把手了。建议县委平反、官复原职?你个黄鼠狼朝鸡拜年来了?放了一把火又大喊大叫地来充当救火的英雄,两面派!阴险卑鄙的两面派!但是,官复原职的事他是不敢造谣的。也许是唐山回乡起了作用,姚部长和胡县长做了顺水人情,姓梁的趁机来讨好自己了。这倒从一个侧面表明姓梁的多少还是惧怕自己的,内心是卑鄙的。“你也官复原职了?得意了?梦寐以求啊!可是,当心!”
“不不,我跟胡县长说,我梁某人水平不够,主要是文化水平不够,说话总说不到位,容易被人误解,可能会给革命工作带来损失,所以我愿意甘居二把手,当社长。”老梁恬不知耻。
“当你的社长去吧!但是别指望吾当大队书记!”徐雪森猛一使劲,独轮车撞开老梁,老梁退到一边,徐雪森挺胸突肚大模大样走了,一边唱起《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人马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油条!改不了的贼脾气!”老梁在他背后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