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前后的日落还比较晚，已经六点多了，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上，火旺旺的。也正因为天黑得晚，临时决定的酒宴才来得及操办。
大食堂里唐海指挥数十人紧张地忙里忙外，备菜的，上菜的、摆碗筷的，整理桌椅板凳的，川流不息。终于，三十多张饭桌上堆满了九盆菜肴，碗、筷、汤匙也已摆好，靠里边的十多张桌子上每张还放着两瓶玻璃瓶装的酒。
院子里透出浓浓的喜酒氛围。
村里的孩子们闻讯赶来了，看见满桌子的菜，毫无畏惧野狼扑食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挑着自己喜欢吃的送进嘴里。
“小赤佬，中午塞满了鱼肉太阳还没落山就饿啦？你们肚子里装的是磨盘呐？做生活的大人还没来，你们属的是馋猫？一边等着去！”唐海像赶鸭似的把一群孩子赶出院子。
宋五叔推着宋树根来了，后边跟着一步一颤的六叔公。六叔公手里捧着他的宝贝紫铜水烟筒，这是显示他身份和辈份的道具。“唐海啊，吾听说你大兄弟唐山现在借用了吾宋氏的姓了，改名宋山了，可有此事？”唐海愣了一下，“嗯”了一声。“好嚒，那你大兄弟就是宋氏门上的人了，他是靠了宋氏发的迹，那也是吾宋氏的光耀嚒！来，别嫌少，吾还存着一点积蓄，是准备让老婆子给吾做身老衣的，你先拿去，替吾置办几瓶酒，也算吾宋氏门上的一份贺礼！”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塞给唐海。
这六叔公的一句话把唐家的兄弟变成了宋氏的子孙，真狠毒！讨近乎也没这么讨的！唐海觉着六叔公送来的不是贺礼，而是割他手腕的尖刀，是意味深长的讽刺。接了，就是受辱，就低人三分，他六叔公倒成了今晚的主人了！不接！“六叔公，吾大兄弟借用宋氏的姓那是为了革命，怎么能成了宋氏的人了？您是不出门的聋子，不知天下事！当今新皇***当年为了麻痹蒋光头，还化名李得胜呢，难道***成了李姓门上的人了？”
六叔公被这话噎得满脸通红。但是，他是长者，只有他才有资格教训别人。他不能就此低头。“唐家老大，道理是不差，可你家老三为什么不去借李姓、张姓，不借雪森的徐姓，而借了宋氏？那还不是因为吾们宋氏光亮嚒！说明他心里是想着宋氏的，遇到关键，他就想到宋氏。唐家老大，你没上过学堂不晓得古今。从前唐、宋两朝那可是大朝，是前后相继的两朝。在西村，吾宋氏能与你唐家相遇相处那可是祖宗的缘分啊！”
“吾是一字不识的睁眼瞎，但是说到唐宋，倒让吾想起雪森说过的话来了。”唐海并不买账。“吾问你们三位，树根，你是读过私塾的，唐宋两朝是接谁的朝？是接的‘汗’朝。晓得为什么叫‘汗’朝吗？那可是流血流汗打出来的朝代；再往前数，是什么朝？是‘情’朝，就是欠了人情的‘情’朝；‘情’朝的前面是‘粥’朝。你们听听，‘情’啊‘粥’啊，那都是苦出来的！但是苦来苦去，后面的朝代都是炎黄的子孙，都是一个祖宗生养的。六叔公，不是吾想沾您的便宜，吾问你，是唐在前还是宋在后？雪森说，先唐后宋。所以论起辈份来，吾唐是你宋的祖宗哪！”
自己被自己的话绕了进去，六叔公听了气得胡子直翘腿发颤拿在手里的水烟筒直发抖。“唐、唐家老大，吾、吾没有跟你争辈份的意思！”
宋五叔不知深浅骂道：“唐海，你他娘的八哥学舌，也学起雪森嚼百趣来了！他嘴里吐过象牙吗？”
坐在独轮木架子车上的宋树根恨得咬牙切齿。“唐海，有你这样比方的吗？你想讨便宜也得有那个阳寿！六叔公好心好意来祝贺，你倒成了不识相的吕洞宾，反咬一口！谁是你唐家的后代？啊？”
宋五叔醒悟过来了。“老唐，六叔公的意思是想说现在唐宋两家是一家人了，现在不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吗？这不是真成一家人了？哪朝哪代两家人坐在一个屋檐下同吃一锅饭的？老唐，也别去争谁是祖宗谁是后辈了，大家都一样，雪森说，这叫平等，叫公有化。六叔公，您说是不是？”
宋五叔的话给了六叔公一个下台的梯子。“还是小五说的对，唐海，别去争长争短了，都吃一锅饭，都是一家人，平等！”
宋树根依然愤愤不平。“他跟你们平等？他儿子当了生产队长，宋氏连个副队长都没有轮上，这叫平等？呸！”
六叔公坚持要把钱塞给唐海。“唐家老大，既是一家人了，吾是必得要贺一贺的，别嫌少，你就拿着吧！”
宋五叔惭颜着脸，说：“老唐，拿着吧，宋氏的一片心意。你是明白人，不就是想沾点唐门的喜庆嚒？今后还请你家小五子多多照应，一家人别两样眼光就好！”
“哎呀，六叔公！”唐海摇摇手依然不肯接。“是您制备老衣的钱谁敢用啊？快收起来！吾唐海还没穷到这步田地，几瓶酒吾还拿得出！”
宋树根冷笑一声。“六叔公，算了，你的钱太少，塞不住他的嘴！他是属狼的，不会认你是一家人的，别做梦了！”
“树根，你别他娘的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树根的话激怒了唐海。“说了半天吾总算弄明白了，你们这是要让吾家侄儿小五子对你们三位网开一面，是不是？不就是中午雪森点着名要小五子管住你们的吃喝吗？想当副队长啊、会计啊那也不是小五子做得了主的，你们想拉拢吾也没用，吾哪有那么大的权替你们说话？六叔公，快收起来，叫旁人看见了你们脸上也不光彩。要吾说，你们三个没一个是下田做生活的，有必要撑开肚皮吃得打嗝吗？生产队一天供着三顿，不用你们自己亲自烧，吃的是现成的，还顾虑什么呢？况且，规定是雪森下的，小五子他敢违拗吗？你们看看你们，下田的人还没来，不做生活的你们倒一早赶来了，也不怕旁人笑话！快去外边转转再来。”
六叔公和宋五叔、宋树根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退出门去。刚一会儿，下田干活的人在生产队长小五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涌向大食堂。“社员同志们，今晚吃的是喜酒，喜酒嚒就要讲规矩，要等人都到齐了再开吃，对不对？所以，大家坐下来后先不要动筷，别跟饿死鬼投胎蝗虫过境似的抢！还有，今晚大队干部、公社干部也要来，请大家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别丢了吾们西村人的脸！”
六叔公、宋五叔推着宋树根毫不客气地找到有酒的桌子坐下。村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干活和不干活的人都涌进大食堂的院子，叽叽喳喳找着座位。小五子指挥人们按男人、妇女、小孩子分桌坐定，男壮劳力坐到摆着酒的桌子。
“相互检查一下，各家都到齐了吗？”生产队长唐弭威风凛凛地注视着闹哄哄的人群。“不要讲话了！静一静！喂！刚刚宣布过别先动筷别先动筷，怎么耳朵里长老茧了没听见？等一会管你们吃个够！就一会儿就熬不住了吗？好！开吃之前先开个社员大会！吾宣布二件事！第一件，为了加强生产队的领导，经请示大队领导批准，吾决定聘请徐西邨为本队的副队长。你们大家可能要问了，西邨还在读书，不懂农事又没下过田，怎么有资格当副队长，对不对？吾告诉大家，他今天刚从北京回到家，他也不答应，吾本来是要把队长让给他的，他更不答应，是吾好说歹说磨破嘴皮他才答应当吾的帮手的。你们知道他去北京是做什么的吗？他在北京当上了修建紫禁城工程队的队长！社员同志们，那是修建从前皇帝家房子的工程队啊！他那个工程队下面有上千号人呐，你们大家想一想，他当吾们生产队的副队长还不是三根指头捏只田螺？所以，今后，大家要服从副队长西邨的领导！第二件事，就是中午大队支书要求的，吾跟副队长西邨经过认真的研究，制定了一套制度，喏，已经贴在大食堂的墙上了，请大家严格遵守。今后，谁也不能把饭菜带回家，所有人的饭都由厨房炊事员按定量分配，要有计划杀猪，每天每人的肉要严格控制，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敞开肚皮死撑！今晚的喜酒就算是告别酒了!”
唐弭的话刚说完，男男女女议论开了，赞成的、反对的、笑的、骂的，一片噪杂，大食堂成了还没开锣的戏园子。有人指着贴到墙上的“大食堂制度”责问小五子：“既然制度规定每三天杀一只猪，壮劳力一顿只供应二两肉，为什么今晚多杀猪？这不是带头违反规定吗？”“你家唐山当上了将军可以利用大食堂大办酒宴，那过两天吾家老头子过六十大寿大食堂可不可以为吾家办酒宴？”“对！要是吾家儿子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大食堂该不该庆祝？”“吾虽是妇女，可吾做的是男人的重活，为什么也要定量？不是说男女同工同酬吗？吃饭也要同工同量！”“六叔公、宋树根那种从不下田的男人不叫男人，对生产队一点贡献都没有，应该定小孩子的量！”“宋五叔能做生活却不做，是个标准的懒汉，一天只能供一顿饭！”
听到大家的议论，宋树根不仅没有脸红，反而理直气壮起来。“唐小五，你们不公平！你们是官官相护！”唐弭早已底气不足，陪起笑容问：“有话好说！”宋树根用筷子敲敲碗：“西村是两大姓的村，你们唐家出了个生产队长，按理说，无论怎么样，副队长也得由宋氏出，轮三轮四也轮不到姓徐的。他西邨一个毛头小孩子，从未下过田做过农活，怎么把副队长给他当了？就因为他老子徐雪森是大队书记？你不是公开拍马屁吗？如果要讲公平，吾们宋氏起码要出一个副队长！”唐弭陪着小心问：“树根，那你们宋氏谁能当？”“宋五叔！”“他？”“宋氏小五是有名的懒汉，他能当队长？哈哈！”“老小五给小小五当副手，也不怕丢人！”食堂里哄堂大笑起来。宋树根不买账：“为什么不行？他不比西邨小赤佬懂农事？再说了，当队长非得要亲自下田吗？”“树根，别说梦话了！”“当队长就要身先士卒！”“可以嚒，只要宋懒子也下田去深翻，唐小五，你就封他老小五一个副队长！不就是一个称呼吗？队里还多了半个劳动力呐！”唐弭信以为真，认真地问宋五叔：“宋五叔，听见了吗？你明天下田，只要做满半天，吾就在田里宣布你当副队长。干不干？”宋五叔想了半天，说：“你看吾这身板，下田是下不了了，当个顾问怎么样？给你出个主意还行，只要让吾坐到壮劳力的桌子上吃饱饭。”“去你的宋赖子！唐小五，你别信他的鬼话！他能出什么主意？要是有，也是宋树根背后给他出的馊主意！让他把队里的粮食偷回家！”“哈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大白天说梦话！”
有人趁乱偷偷地吃上了。受到众人的责难，唐弭不敢制止，任人所为。他在等大队干部，在等徐雪森书记，在等公社的刘书记，还有刚刚宣布的副队长西邨。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不免走到院子外面去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