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横巷子右面顶头拐角的小饭馆,未及落座,龚炳勋把菜单往徐雪森面前一推:“嚼百趣大王,舌头嚼麻了吧?你点吧。老余,说好喽,我请啊!”
徐雪森也不推让,摊开菜单,说:“好,吾点!三部长下令岂敢违拗?”
菜上桌了,酒斟满了,三人交杯换盏,仿佛分别多年的老友。三杯过后,余副局长忍不住托出心中的疑问:“哎,老龚,县委怎么突然想到起用你去武装部的?美差啊!”
徐雪森抢着替龚炳勋回答:“余局长,这个吾晓得,解放前‘黑鲶鱼’就在姚部长手下提枪打仗,如今姚部长得势了,还不提拔他的手下?龚书记,你说是不是?”
余副局长摇摇手,“老徐,你这么说就是贬低姚部长了。他可不是拉帮结派的领导。”
“他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贬低了老姚也污蔑了我!”龚炳勋用筷子点点徐雪森。“不过呢,有一半你是说对了,解放前我是提枪打仗的人,这也是变动我的工作的重要原因。老姚说,人武部现在的大部长是外地人,对本县的人情、县情和地形不大熟悉,人武部就是要准备打仗的,一要靠群众二要靠地形;我呢,是本乡本土人,他缺的正是我有的,说是取长补短。还有一条,老姚说,县委认为我正确对待了县委的处理,没有闹情绪,经受了考验。他娘的,幸亏我没去闹!”
“你闹也没用!胳膊拗得过大腿?吾就是,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里咽!”徐雪森似乎找到了知音,有了同病相怜的体会。
余副部长盯住徐雪森,“你还不服?”
龚炳勋说:“他会服?无法无天的孙悟空!”
这话提醒了余副局长,笑笑说:“老徐,老龚还真没冤枉你!你脑子里就是缺根弦,一心只想做好事,可不懂政策又不讲政策,还真是孙悟空无法无天地莽撞呢!”
“吾不懂政策不讲政策?”徐雪森眨着眼,疑惑似的。“什么政策?噢,他娘奶奶的他县委书记的话就是政策?”
余副局长笑着用手指着徐雪森,“什么叫政策?政策就是规矩。孙悟空你晓得吧?他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个圆圈,叫唐僧老老实实在圆圈里呆着,如果走出圈子就有危险。这个圆圈就叫政策。上级和中央给你我都画了圆圈,你自作主张走出圆圈,就是犯错误。明白吗?”
“照你这么说,余局长,吾们就只能老老实实在县委书记画的圆圈里翘二郎腿了?”徐雪森仍不解。
“也不是翘二郎腿,”余副局长依然笑眯眯的。“在圆圈里你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
“这他娘奶奶的跟关在笼子里的牲畜有什么两样?还主观能动性?干脆说白了不让你自由活动吧!”徐雪森把半杯酒往嘴里一倒,伸一伸脖子,咽下了。
龚炳勋用筷子指着徐雪森:“老余是客气,说话斯文;要我说,你就是头上缺了紧箍咒的孙猴子!自由自在惯了,好像天没有草帽大!”
“三部长,你说吾自由自在吾承认,但是,你说吾把草帽当天那就冤枉吾了!”徐雪森瞪圆眼睛争辩。
徐雪森把龚炳勋的第二副部长说成是“三部长”叫顺了口,余副局长笑了,拍拍徐雪森的手臂,“老徐,当了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就是往自己的头上套了紧箍咒,的确是不能自说自话自由自在的,得守规矩讲政策。要不你就别干。”
“余局长,路都走了一半了,想不干都不成,吾不是走回头路的人。紧箍咒嚒,头上还是有的,可是,与你余局长讲的不同,吾那个‘箍’是社员。”徐雪森说得很认真。
龚炳勋又用筷子点着徐雪森:“你那叫山头主义!只为你那个合作社!”
“山头主义?”徐雪森盯住龚炳勋,“他娘奶奶的三部长,吾还在山脚下呢,哪来的山头?还主义!”
余副局长笑着拍拍徐雪森的肩,“老徐,刚才老龚不是说了嚒,姚部长进常委了,他又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你犯的错误毕竟不是个人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我估计可能也快了。”
“给吾平反?吾可是右派啊!”徐雪森赌气似的说。
龚炳勋安慰说:“我倒不认为你有大问题。左派右派,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你毕竟是为了合作社集体嚒!”
“老徐,我看有可能的。”余副局长沉下头,表情严肃起来。“上次在联合调查组讨论的时候,姚部长就持保留意见,他又力争保留你的党籍。如果不是他,你就彻底是个老百姓了。”
“吾本来就是平头百姓,一切无所谓,不像你们头上有乌纱帽,怕这怕那。”徐雪森给三人的杯里倒满酒,举起自己的酒杯,“吃酒!说来说去把话都说到吾身上了。干杯!”
余副局长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看龚炳勋。“三部长,哎呀,被老徐说顺了嘴,龚部长,你觉着老徐这人怎么样?”
“还用问?我的救命恩人!十几年的老朋友喽!”龚炳勋顺口而出。
“哦?这我还不知道。既然如此,龚部长,何不把他弄到你武装部来?你新官上任,去姚部长那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余副局长盯住龚炳勋的眼睛不放。
徐雪森却说:“扯淡!还让吾给他们当向导送信运粮草?什么年代了?”
龚炳勋愣着,他不明白余副局长的意思。
余副局长伸出一只手按住徐雪森,接着说:“龚部长,看样子你对武装部的情况还不了解。据我所知,你武装部厉害呢,下面有个民兵训练基地,上百亩的土地,上百间房子,里面还有个被服加工厂。要是把老徐调上来,你呀,还有你们大部长,那可就发喽!”
“哦?有房有地还有厂?雪森倒是管理的人才!我去跟大部长商量商量,再向姚部长汇报一声,把你鹞子大王要过来!”龚炳勋激动起来。
“别!”徐雪森并没有高兴。“余局长,他那个什么基地在哪?”
余副局长回答道:“在县城东北方向十八里的舜过山下。”
“不行不行不行!”徐雪森连连摇手。“他娘奶奶的离吾西村上百里路呢,吾不能把家扔了。三部长,余局长,谢谢你们的美意。再说了,吾也不是做官的料,离开西村就是离窠的鸭,认不得路的,不要再弄出个什么错误来!”
龚炳勋点着筷子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余副局长拍拍徐雪森,“老徐,那可是大集体性质,吃工资的!还有额外的补贴。许多人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如果不是姚部长了解你,我还不会出这个主意呢!”
“谢了,余局长,吾是吃糠的肚子,吃了油腻的东西要屙肚子的。不瞒你说,主要是离家太远,吾一走,一个家就破了。”
“哎呀,老徐,我正是为你那四间四不像的茅草房着想。你想想,去武装部的基地干上几年,攒上大把的钱,房子不是变样了?”余副局长说得很诚恳。
“算了,老余,他不是要门面的人,关键是他舍不得他的老婆孩子。”龚炳勋有些讥讽和调侃的味道。
余副局长醒悟似的说道:“哎,提到孩子,老徐,大公子去哪儿了?要不,把你大公子安排到基地去?”
龚炳勋说:“小青年去了能做啥?当兵去!我到了人武部,你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徐雪森笑笑,不急不慢地说:“承蒙两位操心!西邨现在在北京勤工俭学,马上要考大学了,他是立志要拜梁思成为师当建筑师的。”
龚炳勋笑了,“忒!建筑?不就是泥瓦匠加拉大锯?还用得着上大学?没多大前途!”
余副局长想了想,很认真地说:“老徐,凭你大公子的身板、特长、脾气,老龚的主意不无道理,当兵对他来说倒是一条光明大道。如果在部队能发展,最好,我估计当个连长营长是绝对有希望的;万一遇不上好领导提不上干,也没关系,入了党退伍回乡,有老龚安排,再去基地,或者进工厂,当个小干部也不成问题。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
不等徐雪森回答,龚炳勋说:“说到当兵,我想起一个人来。”龚炳勋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今天一上班,大部长让我去民政局协调一个抗美援朝志愿军退伍老兵的工作问题。雪森,你猜猜看,这退伍老兵是谁?”
“你不说吾怎么知道?”徐雪森漫不经心。
“你应该认识,是北港村萧木匠的堂房兄弟。当年我们打游击的时候还在他家里住过,是我们的房东。”龚炳勋一脸的严肃。看神态,他沉浸在回忆中。
“老龚,别远兜远转卖关子了,直说!”余副局长催促道。
“好,我说简单点。”龚炳勋抹抹嘴角,舔了一下舌头。“雪森,唐山不是你们西村人嚒?可还记得?当年那是我们县的地下书记兼着游击队的政委呢。”
“啊呀,你越说越远了!怎么又扯到死鬼唐山身上了?对唐山,还用你介绍?”徐雪森有些不耐烦了,呛了龚炳勋一句。
“老龚,你到底缺些文化,说话颠三倒四的。捡要紧的说。”余副局长也不耐烦了。
“好好。雪森,唐山没死,活得好好的,现在应该是将军啦!”龚炳勋又兴奋起来。
徐雪森不以为然,“别胡说了黑鲶鱼!别说解放前,就是解放后都过去七八年了,别说见他人,他连一封信都没有回来过,他能活在哪里?是你活见鬼了吧?”
龚炳勋摆摆手,说:“不是活见鬼,真的,是那个退伍老兵对我说的。他说他在朝鲜战场上见到过。老兵说,有一次打冲锋他被炮弹打昏了,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躺在山洞里,一问才知道这是他们师的前线指挥所,把他背下战场的是他们师的宋副师长。”
“他娘奶奶的黑鲶鱼,你越说越没关栏了,唐山姓唐,怎么扯上宋副师长了?”徐雪森忍不住打断龚炳勋。
“你别急嚒!当时我跟你一样也起疑心的。这不是在吃酒吗?你们吃你们的,听我讲下去。”龚炳勋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抹抹下巴,接着说:“老兵要归队了,就去当面感谢宋副师长。几句话刚说完,宋副师长就问:‘听口音你是胡州人?’老兵连忙回答说:‘是,吾是胡州地区的北港人。’宋副师长连忙握住他的手,而且使劲地摇了摇,说;‘好嚒,小老乡!吾是西村人,跟你北港隔着一座土岗,不到二里路,算是邻居呐!小萧,你回到连队对你们连长指导员说一下,明后天就来师部报到给吾当警卫员。愿意不愿意?’他乡遇老乡,能不激动?给老乡首长当警卫员还有不愿意的?老兵一口答应。可是,过了两天他找到师部来报到时,宋副师长去军部当副参谋长了。”
“西村人?姓宋?”徐雪森不相信,连连摇手。“西村是有姓宋的,却没一个共产党,更没有出去革命的,哪来的师长参谋长?那老兵是被大炮震出了脑震荡说胡话了吧!”
余副局长却很认真,说:“老徐,很难说呢。凭常理,那个老兵人都退伍了,没必要编出这套谎言来,而且他怎么编也不会编出这么巧的事。我估计,你们那个唐山为了隐蔽或者是某种特殊的需要,他后来改了姓。这在过去的地下党是很常见的现象。”
这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龚炳勋有了理论根据,马上说:“对!要不然他怎么晓得你们西村?而且有个土岗?你不是说西村姓宋的没有共产党吗?除了唐山还能是谁?所以我猜想他一定就是唐山!”
徐雪森仍然固执己见:“好,就算他唐山更名改姓姓了宋,可是,从他失踪到如今已有一二十年了,解放前南征北战与家里联系不方便也不安全不给家里写信可以理解;可解放了,朝鲜战争也早就结束,他要是还活着,又当了师长参谋长,他人可以不回来,能不给家里报个平安?他娘老子是不在了,可他还有兄弟,根在西村,他怎么可能不给他兄弟来封信?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别来张冠李戴。”
“别急嚒,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听我说下去。”龚炳勋笑着指指徐雪森。“朝鲜战争是结束了,但老兵他们那个军刚刚从朝鲜撤回国内,驻扎在长白山下的延吉附近休整。”
“对,老徐,志愿军的大多数作战部队是今年春天才开始从朝鲜撤军的。他常年打仗倥偬不定,不给家里写信并不奇怪十分正常。仅凭不给家里写信就断定唐山死了那也太武断了。那些年不是有人怀疑唐山被人出卖了被人谋害了吗?可又没有人证物证,我复查来复查去也找不到一个头绪。看来,答案就在这里,当年他被上级秘密地调走了,参加了新四军或者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否则不会突然出现在朝鲜战场上。”余副局长分析得头头是道。
“道理是不错。”对这样的结果徐雪森并不感到格外高兴。“既然已经撤军回国了,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古人都说‘衣锦还乡’,他就忘了本了,连家都不要了?就算他没有空,走不脱,萧木匠的堂房兄弟不是复员回乡来了嚒,怎么不让他捎封信回来?说不通嚒!”
龚炳勋说,“老兵说,回国前,宋——,应该就是唐山,已经当上副军长了。鹞子大王,副军长啊,手下有几万人马呐,了不得!哪能说走就走?身不由己嚒!老兵离队之前去军部告别,可宋军长去北京开会去了,没遇上,所以也就没带回他的信。这下你该信了吧?”
徐雪森仍然没有激动。
余副局长见徐雪森如此固执又如此的较真,笑着打趣说:“你是想着他把你这个老朋友忘了你才这么耿耿于怀的?”
龚炳勋笑了,说,“差不多!要是当年唐山把你带上,你徐雪森早就干上营长团长了,也就用不着做鹞子烧砖瓦,还要挖空心思办你那个‘西村耀华玻璃制品厂’,结果我信了你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地被你拉下了水,跟着你犯错误!”
“黑鲶鱼,你也太抬举吾了!吾一个平头百姓能把堂堂县政府的一个国营厂书记拉下水?那能叫犯错误吗?为国营厂扩大了再生产,为社员们找了条生路,那叫拉下水?叫犯错误?扯淡!吾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徐雪森“通”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余副局长见徐雪森动了感情,以为酒喝多了,连忙说:“算了算了,不说了也不吃酒了,上饭吧!”
徐雪森却拿起酒瓶倒酒。“怎么,舍不得还是以为吾吃醉了?这口气吾真的咽不下!黑鲶鱼,你不是说唐山还活着吗?还当上军长了?萧木匠的兄弟都复员回来了,他唐山能一直漂在外边?朝鲜战争打完了,天下太平了,他唐山就该衣锦还乡。回到家乡,他怎么的也要在省里当个省长副省长什么的吧?少说也得在胡州当个市委书记!余局长,你不是说吾耿耿于怀吗?不错,吾还真想他!吾就服他!吾的脾性有一半就是他带出来的。他要是到了胡州,他娘奶奶的吾一定去把那个江西老表书记告了!”
“老徐,你吃醉了,别胡说!”余副局长夺下徐雪森手里的杯子。“服务员,泡杯浓茶来!”
龚炳勋并不以为然,嬉笑着,说:“鹞子大王,急酒攻心!慢点吃!你不是要煤炭吗?不用愁!你们砖瓦厂能用多少?我在物资局的时候已经给你列入计划了,你就放宽心吧!”
“真的?”徐雪森圆睁了眼,一把夺回酒杯,“三部长,吾敬你个活菩萨!”
余副局长被徐雪森打动了,高高地举起酒杯,大声说:“老徐,我敬你!你放心,县里所有打你窑厂白条的干部我陪你去讨!”
“吾替西桥合作社谢谢你!吾先干为敬!”徐雪森仰起头,把一杯酒倒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