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徐雪森送走儿子西邨,自己乘车去县里找姚副部长“说清楚”,可姚副部长去外地开会了,他扑了个空。他左思右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花三角五分钱车资空跑一趟吧?他就直接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的模样他是记得的,听报告的时候见过,面相虽凶,但做起报告来,说的话还是很风趣的,带着浓重的“老表”口音。可是没想到被一句老话说中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刚上到楼面,负责挡驾的警卫把他拦下了,恶狠狠地把他往楼下推。徐雪森立马火了,扯起嗓门与警卫论理:“你这里是国民党的县党部还是东洋兵的司令部?连共产党员都要挡驾,还算是共产党的县委吗!”那警卫也不卖账:“你额骨头上写着‘共产党’三个字吗?滚开!”徐雪森仍很激动,“平民百姓就不能见书记了?怕有人谋害他?扯淡!难道他书记怕死躲到乌龟壳里不敢见人?让开,今天吾还非要找他不可!你敢把老子怎么样?”
“怎么回事?这里是大马路还是澡堂子?”县委裴书记从楼下上来,唬着脸大声喝问。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面目清秀的男青年。
警卫刚要开口解释,被徐雪森挡住了,“裴书记,吾认识你,听报告的时候认识的。吾是西桥乡的,算个党员吧,但是现在又不是了,特地来找你洗刷冤情!”
“喔嚯,洗刷冤情?”县委书记咧嘴笑了。“怎么是党员又不是党员了?走,上我办公室去谈。”
说中了。阎王好见。
警卫乖乖地退到一边,很不情愿似的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徐雪森和跟来的男青年紧随县委书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们谁先说?”县委书记往沙发里一坐,敲起二郎腿,顺手朝二人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然后把两手摊在沙发的扶手上。
男青年抢在头里汇报说,他是县光明玻璃厂的技术员,名叫袁白,现年二十九岁,临解放前加入了“九三学社”。前不久厂里开展“三大”活动时,他给厂党支部书记提了一条“外行领导内行瞎指挥”的意见,被口头打成“右派”,而且停了职,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男青年要求县委书记给他做主,恢复他的工作,补发工资。
县委书记听完男青年的“状子”,微笑着朝徐雪森颔了颔首,“扼要点。”
徐雪森把自己的情况“扼要”地介绍了一遍,说是金书记强奸民意向县委打了一份开除他党籍的书面报告,他要求给他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工作。
听完二人的告状,县委书记站起来来回踱步。这二人是不敢也不可能对一个县委书记说谎的;二人所反映的情况在本县很具代表性,代表着一种倾向。现在整个运动还未结束,虽然上级有防止扩大化的提醒,但还没有明确的指示规定如何处理和解决这类问题。可是,对于普通党员和群众来说,他们的日子要过下去,甚至一天都不能耽搁,拖不得。一方面是没有规定,另一方面是现实需要,矛盾得很。接待都接待了,不给个说法,不仅来访者失望,背后会骂娘,连他自己也觉着愧为书记。发文件、写条子,那会留下证据,而且也难以写得圆满。打个电话吧。让秘书代劳,既解决了问题,又不落下把柄。于是,县委书记找来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当面嘱咐他给二人所在单位打个电话,随后,对男青年说:“明天你就去厂里找你们龚书记,就说是我说的,原来干啥还干啥,工资照发。如果他不照办,你再来找我。”男青年迟迟疑疑地走了。
县委书记又对徐雪森说:“你是姚副部长介绍入的党,很好嚒!党员嚒,肚量就应当大一点,一风吹吧,别计较,现在就回去,对小刘书记说——对喽,现在是他主持乡里的工作。也是那句话,原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把工作抓起来。同志哥,回去吧,我马上要开会了。”
什么叫“原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含含糊糊,等于没说。那个男青年还好说,回去上班就完事了;可他徐雪森是有职务有头衔的人啊!还干党委委员、社长、厂长?金书记已把他身上的头衔全给撸了,合作社的社长已被黄长工接走了,砖瓦厂厂长的职务被老梁拿走了,去夺回来?怎么夺?空口无凭嚒!就算能夺,那成了什么人了,光彩嚒?徐雪森并非刻意要把撸掉的头衔再争回来,而是觉着县委书记的这个答复让他无所适从。但是,不管怎么说,县委书记的话至少否定了金书记按在他头上的一顶顶帽子,那么,这就说明县委不会批准乡党委开除他的党籍和撤销职务的报告。
既然县委书记鼓励回去继续干,原来的职务已被人顶了,夺又不得,争也不行,那就只能重砌炉灶,另辟蹊径。为什么非要当那个吃力不讨好的社长?西村不只有一棵树,非找那一棵树上吊?刚才那个男青年说他是县光明玻璃厂的技术员,这使他想起了许多年之前他去胡州一家玻璃厂采买宫灯上的玻璃珠吊坠时,见到过工人们把玻璃管在火上烧红了再吹成珠子的生产过程,当时他就觉着这工艺竟是如此的简单,普通人稍加培训也能做,而且听说利润很厚。没想到今天来县里告状竟意外遇上了光明玻璃厂的技术员,这不是老天送给他一条光明之路嚒!为什么不能聘请他做技术顾问帮西村办一个玻璃厂?现在合作社里小学毕业的大男大女已经有好几个了,读了书还是脸朝黄泥背朝天干田地活是太可惜了。如果那技术员愿意,不但他有了出路,合作社的小青年也有了前途,还不用跟黄长工和老梁争位置,多好的事!简直是一举多得!有可能吗?会有。男青年技术员也被打成过“右派”,也有一肚子的冤屈,虽然情况各有不同,但两人的境遇差不多,会有共同的语言。徐雪森急急地赶过去把袁白叫住了。
对于一个年轻的不谙世事的技术人员来说,县委书记的话似乎是搪塞,是婉言打发。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去找龚书记?就说已经向县委书记告过状了,是他让我来上班的?那不是伸手打书记的脸吗?他会乐意?他会收回成命?
心事重重茫然若失的袁白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停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与他一起找县委书记告状的人。“什么事?”
“小袁技术员,找家茶馆店坐一坐,可好?”徐雪森笑嘻嘻地问。“吾觉着吾两个还有些缘分,交个朋友,怎么样?”
袁白瞄了一眼徐雪森。他从徐雪森向县委书记的汇报中已经觉察出这个曾经是小领导的人有着与众不同的品格,很有些口才,心里生了些敬重。他点点头。
二人就近找了家茶馆,叫了一壶茶和一份葵花瓜子。徐雪森把瓜子盘推到袁白跟前,自己拔出竹竿旱烟筒抽烟。徐雪森有目的地围绕玻璃厂东拉西扯。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中,徐雪森弄明白了办一个玻璃厂需要哪些设备,大约需要多少资金,有几道工艺流程,需要什么样的工人等等。袁白介绍说,生产各式玻璃瓶是比较简单的工艺,设备也简单,对工人的文化要求也不高。单是本县需要的各式玻璃瓶,他们玻璃厂就来不及生产。但是,重要的问题是,制造玻璃瓶的原材料——半成品玻璃管是有计划的,被县工业局严格控制。如果没有特别的关系,工业局是不可能向乡、社供货的,更不可能批准私人开工厂生产。徐雪森听着,心里盘算着。
话又扯到袁白的工厂。袁白说,他们厂是地方国营性质的正规玻璃厂,直属县工业局。除了生产多种玻璃制品以外,还生产玻璃管之类的半成品。书记是个大老粗,听说解放前在本县打过游击。他做事十分呆板,唯上级和领导是从。如果没有领导的条子,无论谁都别想从他的厂里拿走一根管子。
在本县打过游击,又姓龚,能是谁?会是当年那个五短三粗、外号“黑鲶鱼”的龚炳勋龚侦查?“黑鲶鱼”都当上国营厂的书记了?如果真是他,那应该有点交情。别看他人生得黑而且脾气坏,但为人却是很仗义的。
“你们书记的大名是叫龚炳勋吗?生得黑不溜秋五短三粗?”徐雪森喜出望外,觉着有门,试探着问。
“徐社长,您认识?”袁白有些惊讶。
“岂止是认识!他剥了皮烧成灰都不会弄错!”徐雪森来了精神,眼里也放出了光。“小袁技术员,看来,是阎罗王把你吾二人凑到了一起,缘分呐!这样一来,你的事,吾的事,注定都有希望!喝了这壶茶,你领吾去见‘黑鲶鱼’书记,你的事包在吾身上!”
“听您这么说,徐社长,您也不是等闲之辈吧?”袁白的精神也为之振奋。
徐雪森摆摆手。他不是那种自吹自擂的人。他觉着自己也没有值得显摆值得吹嘘的。但为了计划,他情不自禁地把话说过了头。他现在关心的是想通过眼前的男青年作伐,实现他办一个玻璃厂的计划,他就不能不从感情上拉拢面前的小青年。他还要巧妙地试探这个国营厂的技术员愿不愿意做他的顾问,甚至肯不肯脱离原厂到西村去当他的副手。毕竟国营厂是铁饭碗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换作是谁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聊着聊着,话就绕到袁白的身上。袁白说,解放前他在上海读了大学,并且在上海的一家大型玻璃厂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解放后,县里要建办自己的玻璃厂,多次派人上门游说。他想,作为学有所成的游子,既然家乡父老殷切盼望,不应只顾个人的前途,理应报答养育他的家乡,于是,他回到了本县,并且积极主动出谋划策,协助龚书记等一班干部把工厂办了起来。前不久,同样出于主人翁的觉悟,出于对工厂发展的关心,他给龚书记提了意见。没想到龚书记不但听不进半点意见,反而把他说成是反对共产党领导的“右派”。本来他已经准备结婚了,结果,因为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未婚妻父母就拒绝了这门婚事。
“你还是童男子?未婚妻是谁?怎么那么不讲情义?”徐雪森有些愤愤不平。
“未婚妻是县文化馆的,就是你们乡原来金书记的大女儿金艾。”袁白很沮丧。
“哦?原来是金书记的女儿?难怪!姓金的就是狗眼乌珠看人低,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像你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又是大学生,他竟然因为你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就毁婚,真他娘奶奶的不是人!”徐雪森动了感情。“吾问你,他女儿本人是什么态度?姓金的已经调回老家去了,他想反对也够不着了。”
“是吗?”袁白似乎不相信。
徐雪森回答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并且说有机会他一定亲自去为他说合。正说着,徐雪森看见街对面走过两个女青年,其中一个的身影十分熟悉——是金书记的小女儿金莉。“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姓金的小女儿吗?小袁技术员,你看,另一个是不是——?”
背对窗户的袁白回身一看,可不是!另一个正是他的未婚妻金艾。
原来,金莉、金艾姊妹俩送别了父母后返回住地从此路过。
不管袁白情愿不情愿,徐雪森朝大街上喊道:“丫头,过来!”
金莉听见喊声,循声张望,终于看见了西邨的爹徐雪森。是自己心上人的爹主动喊自己,哪能不激动?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的金莉马上兴奋起来。“是徐叔啊?您喊我?”
金艾也看见了她的心上人,却没有兴奋,只有羞愧,马上偏转过脸去。
徐雪森向金莉招招手,“那是你姐吗?一块儿过来!”
金艾被金莉拖着拽着穿过街面,走进茶馆。
徐雪森把刚才县委书记答复袁白的话说了一遍,劝金艾别为一顶帽子误了终身。“小袁技术员有什么不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大上海的技术员,相貌堂堂!就因为他娘奶奶的‘黑鲶鱼’书记说他是‘右派’,就是坏人了?只有你老子才是坏人!你老子就是猪脑子!在外面给人戴帽子,回到家里也用帽子看人!别信你老子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赶早的把婚事办了!吾一定送你们一条杭绸百子金丝被面!”
“姐,本来嚒,你自己的婚事做啥要听爹的?反正天高皇帝远,爹管不着了。”金莉又对袁白说:“姐夫,你也真是的,娘娘腔!我姐已经有身孕了,是你的,你不知道?她想着要打掉呢!就听徐叔的,速战速决,先斩后奏,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怕我爹我娘把你吃了?回去就操办!”
徐雪森笑眯眯地看着金莉,心想,这丫头果然爽气泼辣,难怪能缠住西邨呢。
听说金艾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袁白连忙表白,只要金艾答应,马上就去民政局登记。金艾迟迟疑疑,终于点了点头。
金莉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徐叔,您怎么认识我姐夫的?好像老朋友似的!”
徐雪森依然笑容可掬。“怎么认识的?刚才不是说了嚒,去找县委书记告状时碰上的。丫头,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如果吾不是被你老子打成了‘右派’,吾到死都不会认识小袁技术员。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给吾送来一尊菩萨,吾正要请小袁同志帮忙呢,说不定还要拉他入伙呢!”
这一下金艾惊讶了,圆睁眼看了看袁白,又看了看徐雪森,金莉也好奇地问:“拉我姐夫做什么?帮你做鹞子还是帮合作社办工厂?”
徐雪森用赞赏的眼神看了看金莉:“你这丫头还真懂吾的心事!不错,吾的确要请小袁技术员帮合作社办一爿玻璃厂。”
“什么?”袁白出乎意料的惊讶。“徐社长,闹了半天您原来是打我的算盘算计我的?不成!绝对不成!我刚才对您说过了,你们合作社想办厂是想都不用想的,比登天都难!”
徐雪森不急,笑笑说:“小袁同志,先不着急,吾有把握。但是,既然吾俩个今天撞上了,你就必得帮吾一个忙,对你来说那是举手之劳,摆个渡,就是领吾去见见你们的‘黑鲶鱼’书记,剩下的事由吾来办。至于你去不去西村,今后再说。怎么样?不为难你吧?”
袁白犹豫,且满脸的阴云。金莉指着他的鼻子,很认真地责备:“姐夫,说你娘娘腔还不承认!不就是带个路作个伐吗?少你一根汗毛还是剥你一层皮呐?徐叔是很干脆的人,既重情义又为人厚道!你要做我姐夫就得向徐叔学!去,否则我不认你!”
金艾也劝道:“去吧,正好徐社长陪你去转达县委书记的话,对你又没什么坏处。”
袁白答应了。徐雪森起身与金莉和金艾告别。金莉却拉住袁白的手臂说:“办完了事一定要把徐叔带到我姐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