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踏进中屋门槛时,看见乡里的刘副书记端坐在四方桌边,表情严肃,靠墙坐的爹在闷头劈篾。自从爹戴上帽子被撤职后,刘副书记还是第一次上门,西邨一看便知他们有重要的事,就让海兰带小凤去看她画的画,自己留下来听。
刘副书记说:“老徐,对你,我说话就不拐弯照直说了。乡党委对你的处分报告报上去一个多月了,县委到今天还没有批复。我估计与现在的形势有关,县委忙于中心任务,没精力坐下来讨论你的问题。前天我去县里开会,碰到了姚部长,向他侧面打听了一下。姚部长说,凭一次会议上的话就把一个共产党员打成右派肯定是错误的,是金书记和我们这班人不懂上级的政策。老徐,这就是说,再怎么处理,你也不是右派。”
“吾爹不是右派了?”西邨似乎比爹都激动,抢着问。
徐雪森却没有任何反应。“嗤!”膝盖上的竹刀下,一根竹篾跳跃着卷成圈。
刘副书记好像没注意西邨的存在,望了望徐雪森,嘴角抽搐了一下。徐雪森对这样的消息居然毫无反应,无动于衷,他不由得不心酸。他没想到乡党委和金书记对徐雪森的打击如此之大,让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麻木到如此境地。想了想,他又说:“老徐,我的意见是趁县委还没有讨论你的问题之前,你写封申诉信,请姚部长转送县委。我相信对你的处理不会那么重,至少不至于开除党籍。”
西邨又忍不住插嘴:“刘叔,吾爹哪会写信呐!”
“不写!”徐雪森终于说话了。但是,手里的活没有停。“老刘,是你们给吾套了那么多的帽子、栽了那么多的赃,让吾申诉?扯他娘的**蛋!吾行得端走得直,心中无鬼,申诉什么?没话说!”
刘副书记见徐雪森开了口,阴郁的脸放松了许多。“老徐,我知道你认为受了天大的冤屈心里有气。但是,你在党委会这种很严肃很正式的场合说出反对和否定‘三大’的话,是你该说的吗?那是公开反对中央的呀,金书记能放过你?即使是姚部长他也不敢为你打包票嚒!”
徐雪森停下了手里的活,很气愤地说:“吾反对中央?胡扯八道!中央与吾隔着十万八千里,一个鬼都不认识,吾反它做什么?吾在党校听过中央文件的传达,吾就觉着中央的经都是好经,比西邨娘念的什么‘心经’、‘金刚经’、‘阿弥陀佛经’不知好出多少倍。可是,这些经一传到下面,就被金书记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念走了样,甚至把这些经变成打击和排斥异己的工具。乡里搞的什么‘三大’,乌烟瘴气,害的人还少吗?什么右派左派?跟在他姓金的屁股后面胡说八道的就是左派?都站长是左派?张院长是左派?崔文书是左派?还有那个黄长工,他算什么派?全是妖魔鬼怪乌龟生的王八蛋!”
刘副书记苦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说话又不知轻重!乡里的‘三大’的确有问题,闹出了许多事。可是,上级这么大浪头压下来,乌天黑地,谁也辩不清方向分不清是非,稀里糊涂地跟着走;金书记是乡里掌舵的一把手,他能不冲在前面?我认为他主观上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不会故意打倒谁。但是,他骄傲自大,缺乏自我批评精神,又的确犯了扩大化的错误,影响也不好,所以,县委已经决定把他调走了。”
“姓金的下台了?”徐雪森不相信。西邨也感到很惊讶。
“是调动。”刘副书记纠正道。“所以,老徐,你应该正确对待。不要总把眼睛盯住金书记,把气往他身上撒。”
徐雪森好像很高兴,抽出竹竿旱烟筒,装上烟丝,点火。“姓金的走了,西桥的天清爽多了!”
刘副书记笑了笑,说:“老徐,你看你,心里还是有气。天是不会一直黑下去的,最厚的云层也有散的时候,所以不要灰心,要振作。”
西邨想到了自己的事,问:“刘叔,既然金书记滚蛋了,吾爹又不是右派,那吾就可以继续上高中了?”
刘副书记不了解学校的录取工作,更不知道西邨被取消了录取资格,所以对西邨的提问很疑惑:“你受你爹的牵累没被录取?”
西邨把蔺副校长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刘副书记沉默了一会,说:“看来,你的问题也得等待你爹的批复下来以后才能解决。”
西邨愕然。“算了,等吾爹的决定下来学校早就开学了,还能录取吾?那个黑干将当道吾还不愿见他呢!不上就不上吧。”
刘副书记对徐雪森说:“老徐,你不会写信就不能直接去县里亲自找一找姚部长,跟他当面汇报一下吗?不为自己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得为自己申诉。你刚才说在党委会上的话不是你的本意,可话毕竟是说出去了,就不该深刻地检讨?姚部长为人正直,原则性强,相信他会建议县委对你做出公正的处理的。”
徐雪森说:“好吧,刘书记,你也算苦口婆心了,够交情。既然姓金的滚蛋了,吾的气也消了,就听你一次,明天吾就上县里去一趟找找姚部长。不为别的,更不是留恋那绿豆大的官帽,只为自己一世的清白。”
刘副书记连声说:“对对对,这就对了!我还指望你继续帮帮我呢!”终于得到徐雪森的答复,刘副书记站起身来告辞。西邨娘从后厨追上来留他吃饭,刘副书记说乡里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婉言谢绝走了。
吃饭了,今天的饭桌比往常丰盛。因为小凤回家来了,海兰和西邨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上北京,西邨爹也要去县里去找姚部长,说不定会减轻处分,所以,西邨娘特意多烧了好几道菜,除了隔夜剩下的蟛蜞和江鱼外,还炒了北瓜丝、山芋藤、长豇豆,又加了不掺面粉的炒鸡蛋。一家子八个人整整一桌,气氛热烈。
“西邨!”金莉拎着两瓶西凤酒和两块布料找上门来了。她今天的嗓音没有以前甜,反而有点悲凉,脸色也没有以前妩媚,好像是多云转阴的天色。
谁也没想到金莉这时候会来,西邨爹和娘没想到,小凤没想到,连西邨也没想到,一齐傻傻地愣了。还是西邨娘反应快了一些,马上起身说:“哎呀,这不是金书记的丫头小莉吗?快进来。吃了没有?来,过来,来这里坐!”
看见西邨一家在吃饭,金莉愣了,呆呆地伫在门口不敢迈进去。
小凤见到金莉就有气,瓮声瓮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金莉还是阴着脸,反问道:“秦凤鸣,你不是去东葛庄当小老师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金莉被西邨娘拖进门。她今天的窘态与以前的风风火火判若两人。西邨疑惑不解,问:“你有事?”
金莉迟疑了好一会,说:“我爹要调回兆州了,明天就离开西桥,我娘让我来向你道个别,谢谢你治好了她的病。”
“还你娘让你来道谢?早不谢晚不谢!是你要来吧?别找借口了!”小凤依然是不依不饶。
西邨朝小凤挥了挥手。刚才刘副书记说金书记要调走,但没说要调往哪里,现在听金莉这么说,西邨还有些惊讶。“调回兆州?那你也去兆州了?”
金莉含情脉脉地看着西邨。“我娘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不想走,坚决不走。”
西邨随口说:“你爹和娘都走了,你爹占的房子还不被乡政府收回?你留下来住在哪?你傻不傻呀?”
“她才不傻呢,是你傻!”小凤呶呶嘴,“哥,她还想赖上你!”
金莉朝小凤瞟了一眼,又心事重重地说:“我想让我姐在西桥帮我租套房子,不行的话就去县城随我大姐住,学籍也转到县中去,反正就是不离开我们县。”
徐雪森回头看了看金莉,说:“倒是你爹的种,顽固!”
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的海兰看出了个大概,捅捅西邨,低声地说:“她是你同学吧?好漂亮哟!”
金莉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漂亮动人的脸,惊呆了。“西邨,她是谁?”
不等西邨回答,海兰笑着,两颊露出酒窝:“我叫佟海兰,从北京来!”
金莉疑惑地反问:“北京来的?亲戚?还是阿姨给你找的——”
西邨打断金莉的话,说:“是吾多年前认识的,可以说是朋友吧,你别瞎想。”
海兰读懂了金莉的眼神,也听懂了小凤的话,说:“对,我俩是朋友,明天一早我就带西邨去北京了。”
“啊?”金莉惊讶一声,眼睛都鼓起来了。“西邨,真的还是假的?你去北京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小凤心里很惬意,呛道:“不回来了!你失望了吧?”
海兰说:“他跟我去北京找活儿干,起码得几年吧?”
哐当!金莉拎着的西凤酒和布料失手掉到了地上。酒液溅到了徐雪森的脚上,徐雪森低下头看了看,“可惜!好好的两瓶酒!”
金莉目光呆滞地站着,一转身,捂住脸扭头跑了。
西邨娘端着满满一碗饭从后厨出来,看着金莉的背影喊道:“丫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跟西邨和凤丫头都是同学,客气什么?”
好好的一顿饭被搅了局,各人有各人的体会。西邨有些愧疚,小凤喜形于色,海兰浮想联翩,西邨娘觉着惋惜,徐雪森感到有些轻松。
夜深了,海兰的《大江图》终于完工,西邨把写好的词题写到图上。一个作画,一个题词,一唱一和,却是女唱男随,更是才子配佳人。小凤又生出嫉妒。但小凤从西邨的词里又看到,西邨像长江里一艘劈风斩浪的大船,正在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她想,只怕佟海兰跟自己一样是条小船,最终会被大船身后的激浪淹没的。她的心情好了些。
第二天一大早,小凤和娘把西邨、海兰和丈夫徐雪森送到西桥的汽车站。巧得很,金莉拎着大包小包也来送她娘和她爹金书记,几乎同时到达,身后还跟着子长。毫无疑问,子长是来送别同门叔婶的。不一会儿,刘副书记也赶来送行。
开往胡州的汽车进站了,海兰兴奋地跳上车。西邨依依不舍。这一去前景茫茫,前程未卜,真不知何时再回故乡。他想拥抱娘,他想对爹说句保重的话,他想对金莉娘嘱咐几句保养的常识,他想拉住金莉的手说声再见,他想把子长和小凤拉到一边交待几句。可是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他做不出,更觉着这些都是多余的。他猛地一步踏上车,回身眺望不远处的西村,但是看不到他的家,看不到他家新砌的矮楼。目光淡淡地扫过送行的人,他向他们招了招手,果断地钻进车里。
汽车启动,开走了。西邨娘朝着汽车招手,“西邨,一到就写封信回来!”
小凤心潮翻腾,眼里噙满泪水,看着模模糊糊的汽车在眼前消失。
金莉的眼泡红肿,茫然若失,深情地望着远去的汽车。
子长甜甜地看了看小凤后,朝汽车举起手,挥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