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的思绪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卖鹞子的路途和起挖藏宝的险境,回到了充满药味的“布仁堂”。为了改变贫穷,为了把茅草屋翻建成砖瓦房,为了在天底下挺拔地站立,他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负,细小的脚掌趟过无数个磨难,柔弱的心灵经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大惊大吓大喜大悲;为了翻身,他坚持不懈,顽强不屈,无怨无悔,……。
他想起海兰在江边所说的话,忽然想到自己走过的这几年与长江十分相像,千回百转,崎岖曲折,历尽艰险。他走过的这几年虽然没有长江那么悠长、阔大、澎拜,也许只是长江源头的一小段,很短的一小段,甚至还仅仅是个开头,无法与它比拟,但其实质有多么像!正如长江的源头冲开了通道,即使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艰难险滩多得难以想象,只要坚持不懈,只要搏击,就一定能势如破竹一泻万里,总有到头的那一天。
灵感来了。诗泉涌动。就照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填首词。
西邨提笔,一挥而就:“念奴娇,晨看扬子江。题海兰《长江图》。
“破云直下,裹清浊,磅礴奔流如虎。
“千廻百转走万里,总把过往作古。
“昆仑稽首,神女肃拜,豪杰长揖伏;
“大海畅怀,更有红日招呼。
“缓身左右环顾,黄花绿树,莺歌燕飞舞。
“洗却铅华抛尘土,豁然挺胸阔步。
“劈凿群山,携挽细涓,从容乘风渡。
“仰天长笑,一幅壮丽宏图!”
词写好了,西邨仍激动万分,跑到新西屋西面的“凤凰河”河岸上去朗读。
蔺副校长来了,心事重重。他是来向西邨报信和告别的。听到西邨朗读的词,他心中不免高兴,却又痛心疾首,穿过青皮梧桐树,跨过花圃,径直走向河岸上的西邨。“徐西邨!”
西邨猛回头,见是小凤的舅舅蔺副校长,先是吃了一惊——蔺副校长是轻易不登门的,又感到一阵羞愧——学写的第一首幼稚而又直白的词恰巧被校长听见了,马上迎过来:“蔺校长,您怎么来了?”
蔺副校长只顾走路,不承想踩到了青皮梧桐树根部长出的一株树苗。“我来通知你——”
“啊呀!”西邨不自觉地叫了一声。“您踩着梧桐树苗了。”
蔺副校长听了,像踩着了地雷一样迅速抬起脚,可是,来不及了,幼苗被脚底碾成了渣滓,一棵也许有着美好未来的参天大树就这样被他扼杀了。蔺副校长感到很内疚,十分自责:“嗨,是我心里有事,没注意。”
西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算了,再过一春,它旁边肯定还会长出一棵来的。您看,您送来的木料都盖成新房了,快进屋,吾娘会高兴死的!”
“很好,真不错。”蔺副校长扫了一眼房子,强作笑脸。“徐西邨,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我来是要跟你说,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啊!对你来说,对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来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自古以来的许多英雄读书并不是很多的。”
西邨听了,觉着没头没脑,一向要求学生积极进取的校长,今天怎么突然说出不要读书的话来了?“蔺校长,不,舅舅,您今天是怎么了?”
蔺副校长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犹豫着,斟酌着。“因为你爹的问题,也因为你曾经是大地主黄甲祺的徒弟又被公安机关传过两次,新任校长——就是原来乡里的崔文书取消了你高中的录取资格。”
“啊?取消了资格?那吾就上不了高中了?”不啻一记闷棍一盆冰水,西邨懵了,懵得如坠雾里;心里凉了,从头凉到脚!
蔺副校长走近西邨,拍拍西邨的肩头。“我被打成了右派,自己也是过河的泥菩萨保不住自身的人,没法替你讲话,请你原谅。你是全校闻名绝顶聪明的尖子生,应该有广阔的天地,可问题就出在你太聪明太出名又落在这样一个家庭。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你也要想开些,死了那条心吧。安下心来继承你爹的手艺,继续做鹞子,前途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西邨久久缓不过神来,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呢?北京去不成了?拜不见梁思成了?吾的命怎么这么苦?看清的路怎么就断了呢?”
看着痴呆也似的西邨,蔺副校长痛心极了。除了叹气,只剩下安慰:“西邨,你刚才朗读的‘念奴娇’是你自己写的吧?很有志气很有骨气更大气!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成功总是属于奋斗者!”
西邨听到了,精神振作起来:“舅舅,您放心,作为您的学生,吾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一定不会堕落沉沦的!您教导过,条条大路通罗马,千川百河归大海。吾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这就好这就好!我就是不放心才特地来一趟的。”蔺副校长又是勉强笑了笑。“我明天就回东青小学去当老师了,走之前有件事想托付给你母亲。我是被贬过一次的人了,到哪儿做什么都无所谓,可把外甥女小凤留在东葛庄小学有些不放心,所以,想请你转告你母亲,请她多费心照应一下,小凤的婚事也任凭你母亲作主,到时候报个信给我,她舅母多少会给她备些嫁妆的。一切拜托你母亲了。我无脸见你父母,这就告辞了,再见吧!”
西邨怔怔地望着蔺副校长远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和悲凉。小凤舅舅太惨了,像脚底下一粒石子被人踢来踢去。小凤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孤零零飘落到异乡去当代课老师,他竟然为了自己的事忘了去看望她。
娘把烧得喷香诱人的蟛蜞和江鳗、江鱼端上桌,海兰和弟妹们筷如雨点,赞不绝口,西邨却如同嚼蜡沉闷不语。一顿罕见的美餐没有赢得预期热烈的气氛,十分扫兴。海兰感到奇怪,娘也不解。在再三催问之下,西邨说出了原委:上高中的资格被剥夺了,他就此失学了。
海兰听懂了,前几天,正是她无意间说的话,在西邨爹的鼓动下,西邨才下定了报考清华大学梁思成建筑系的决心的,现在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西邨能不失望?看来,西邨是把学建筑当做未来的目标咬定不放了。海兰捅了捅西邨,笑着说:“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呢,就被这档子事难住了?”
西邨娘也说:“就是!看你瘟鸡的样子,魂都被学校钩去了!不念书就早点成家,帮你爹把家撑起来!”
徐雪森朝西邨娘瞪一眼:“你个婆娘就知道日子房子!你就不想想西邨是男子?你让他成了家不是把他的手脚捆住了?”
西邨娘不服气:“那你说怎么办?”
“娘,别急嚒!”海兰依然微笑着,好像胸有成竹。“那天我不是说了么,我大哥就在梁思成管的工程队里做规划设计员,让西邨随我回北京去,我大哥一定会给他找活儿的。这样儿的话,一边让我大哥帮西邨补习文化,一边教他建筑设计,一举两得,多好!凭西邨聪明的底子,说不定还会被梁思成相中,破格录取都是可能的。西邨,你看行吗?去还是不去?”
“吾看行!”徐雪森抢着替儿子回答。“海兰,你这办法好!吾就说嚒,天无绝人之路。儿子,就跟海兰上北京去,趁年轻闯它一闯!闯破了头也没关系,回来重砌炉灶!”
西邨郑重地看了看爹。有这样的爹,有这样的理解和支持,还犹豫什么?他默默地点点头。
西邨娘抚摸着海兰的臂,认真地说:“闺女,把西邨交给你吾当然放心,说句不当的话,吾还就希望西邨跟着你呢。可只是,住到你家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这吃啊穿啊洗的事怎么办?”
西邨笑了:“娘,那您就一块儿跟过去!”
“你个死孩子!学会噎人了!”西邨娘伸手在西邨的太阳穴点了一下。“吾走了,你爹你弟妹怎么办?”
海兰拉住西邨娘的手,说:“娘,您甭担心,我妈可喜欢西邨了,再说了,不还有我吗?您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那行,吾就把西邨交给你。西邨,你就随海兰上北京去学生意。可是你给娘记住了,你的脾气要好好的改一改,不许欺负海兰闺女!你看这丫头,心肠好,心思周全,多好!”西邨娘拍着海兰的手背,眼睛盯住海兰看。
一家人又吃开了蟛蜞,火红的壳子堆满了桌。
“对了,吾想起来了,”西邨娘恍然大悟似的站起来。“留一点带给凤丫头!西邨,明天你就去看看凤丫头。也不知这苦命的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行啊,明天吾带海兰去看看她。”西邨说。
“凤丫头是谁?”海兰好奇地问西邨。
西邨闷头回答:“见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