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按照西村一带的习俗,黄甲祺的丧事只能由外人代为操办,这个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社长兼私人好友徐雪森的肩上。

无论黄甲祺的家庭成分如何,无论他更名改姓迁徙到桥庄之前之后做过什么,他生前总是救治了许多人,在西桥乡及其周边数万人中留下了赞誉,所以,徐雪森决定还是要为他布置灵堂,请了十八位西村及桥庄二村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代替和尚道士念佛,超度他的亡灵。

隐姓埋名的黄甲祺顶着别人的姓氏活了将近七十年,现在他死了,大地主也罢,大恶霸也罢,已经成了历史,近七十年之前的悲催经历就无隐瞒的必要,冒着别人的姓氏怎么去找他的祖宗?不能再让他戴着假面具去阴间,到了该恢复他本来面目的时候了。徐雪森记得黄甲祺生前讲过的身世和家史,征求了子长子良的父母、叔伯的意见后,让儿子西邨在木制牌位上写下“金天祥之靈位”,旁边另立了追认黄甲祺父亲的牌位:“先祖金幼容之靈位”,又用黄纸黑墨书写“悼念一代名医金天祥”的横条挂在灵堂正面的墙上。西邨还书写了一对挽联挂在灵堂两边。

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尸体停放久了只怕要腐烂,不容拖延,要尽快让黄甲祺——金天祥入殓下葬,但是,他生前没有为自己的身后预留棺材,需要等待木匠赶制一口哪怕是薄皮的棺材来,因此,只能停尸等待。西邨想到了造房子的木匠萧师傅,立即赶去北港延请。

黄甲祺突然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邻近的人,特别是被他救治过受过恩惠的人闻讯纷纷前来看他最后一眼,为他送行。有的人带来了成捆成扎用于烧化的黄纸和锡箔,有的人送来可作被单被面的挽幛(挽词通常用白纸或黄纸书写后粘或别在上面,以便日后留给活着的人使用),有的人送来实惠的物品。

金莉娘得知黄甲祺死了,十分惋惜。念及他和他的徒弟为她治好了被张院长误诊又治不好的绝症,为表感激,她特地让女儿金莉去商店买了条杭绸金丝被面做挽幛。金莉用白纸书写“妙手回春好郎中黄甲祺千古”等语后用别针别到了被面上,随后,母女二人前来吊唁。

可到了黄甲祺家,金莉一眼看见灵堂正中的墙上横挂的横条分明写着“悼念一代名医金天祥”,牌位上的名字也是“金天祥”,另有“先祖金幼容之靈位”,她便觉着奇怪,以为走错了门。可是,为找西邨,“布仁堂”的门她踏过多次,不可能走错,而且他的同学、黄甲祺的孙子子长分明披麻戴孝,哭丧着脸,怎么可能有错呢?子长见金莉搀着她娘来了,连忙迎上去单膝一弯跪了下去。这是主人迎接吊唁人士的礼节。金莉急急地扶起子长,迫不及待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子长这才道出他家原本是胡州城里人,本姓金,早在清光绪年间为躲官府追捕,他太爷爷才携家带口改姓更名来到西桥乡的桥庄落户。

“你家本姓金?你爷爷原来叫金天祥、太爷爷叫金幼容?”金莉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相信地又问。

“是的,今天是徐叔,就是西邨的爹说要还吾爷爷和吾家的本来面目,才趁这个机会把爷爷和太爷爷的真实名姓改过来的。”子长还很悲伤,话却说得很平淡。

“那你家与我家原来本是一家?可能吗?不会错?”金莉觉得不可思议,口吻依然怀疑。

“吾家本姓金是绝对没有错的,但与你家是不是一家,那就不一定了。天底下同姓的多的是,你不用猜疑。”子长没把金莉的话当真。

“不,你爷爷和太爷爷的名字明明白白写在那儿呢,而且是西邨的笔迹,他岂能凭空捏造?”金莉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转身对她娘说:“娘,黄——,不,金老先生与我们家是一家呢!”

这下轮到金莉娘惊讶了,她正在面对黄甲祺的遗体下跪磕头。金莉把两个牌位上的名字念给她听,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大喊道:“她爷爷、太爷爷,不孝孙媳妇给你们磕头了!我们一直在寻找,没想到你们就在眼前,相见却不相识,相识却不相认,一家人成了陌生客,她爹还把你当成了仇敌,真是作孽啊!”

金莉听爹谈过家史,如今她还清晰地记得。她的太爷爷(曾祖父)弟兄四人,太爷爷为长子,姓金,名幼卿;二弟名幼容,年轻时候起便在外做官兼行医,太爷爷则携三弟、四弟继承父业,在家经营打理布庄、钱庄及南北杂货店等家业。太爷爷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生得一子。因此时二弟(金莉应称叔太爷)幼容的长子天祥已出生两年,且留在家中生活,便依照家谱族规,给其子取名云祥。这云祥就是金莉的爷爷,也即是金书记的父亲。按年齿辈分,金莉的爷爷金云祥与叔太爷金幼容的儿子金天祥是堂房兄弟,金天祥应是金莉爹的堂叔,金莉应尊金天祥为伯爷爷。

剧变是从金莉叔太爷金幼容为慈禧老佛爷治病发生的。那年叔太爷金幼容从京城亡命逃回了家中,为了不至于连累一家,他吩咐,让他大哥金幼卿对外佯称二弟暴病身亡,又让其将他的“丧事”托付给邻居后,连夜率领三弟、四弟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逃往商埠上海。却不料在金莉太爷爷金幼卿一家逃亡途中又遭遇强盗打劫,年少的三弟、四弟为护卫一家人的安全,奋不顾身与强盗打斗,四弟不幸被强盗当场用刀砍死,三弟也身负重伤,未及到达目的地,也死在了半路上。太爷爷金幼卿不得已就近改道去了兆州,在兆州租了几间房子安家,以开办老本行布庄及南北货栈为业维系一家人的生活。

过了好多年,时间到了光绪末年,兆州一带地面闹起反清的革命浪潮,孙文孙中山的名字在民间不断流传。太爷爷金幼卿想起二弟金幼容遭受的劫难,想想一大家子因此而四散逃难,三弟、四弟又命丧黄泉,更加痛恨满清政府,滋生了推翻满清的激情,有心追随孙中山先生去“驱除鞑虏”,于是,他把家业交给了唯一的儿子云祥(就是金莉的爷爷、金莉爹的父亲),只身南下走了。可是,这一走如同泥牛入海,再没有了消息。

金莉爹的父亲、金莉的爷爷金云祥没有继承其父为商之道的基因,不善经营,店庄连年亏损,但他却继承了父亲反叛的革命精神。当南方的国民政府发起北伐、革命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之时,他的老伴——金莉的奶奶、金莉爹的母亲又不幸染上了“痨病”——肺结核——无力医治去世了,悲伤与无奈之下,他把仅剩的一爿店面盘了出去,草草安葬了老伴,带上即将成年的儿子——金莉的爹意欲追寻父亲的足迹,南下广东去投奔革命军。时逢乱世,南方各省份地面到处打着革命的旗号,面目不清。因为用光了盘缠,饥寒交迫之下,父子俩只得“认奶喊娘”投了一支愿意收留他们的国民革命军。却不料刚穿上从死人身上剥下的半旧军装还不到两天,父子俩就随队伍开拔与同一徽号的部队交了火。未经训练的金莉爷爷金云祥一枪未打,倒被对方射来的流弹击中了胸膛。金莉爹目睹父亲突然而死,悲痛欲绝,忿恨万分,草草掩埋了父亲之后,溜出了队伍。

去哪儿呢?青春年少的金莉爹孑然一身,已是无家可归。革命与打仗,流浪与乞讨,都为的是活下去。爷爷和父亲出来革命,可连什么叫革命的气味都未闻到,二老就上了西天。再往南走,只怕是填埋父亲与爷爷的脚印,去给阎王当喽啰。不能再往南走了,必须原路返回,往北走。不论是革命还是乞讨,都必须往北走。这是与爷爷和父亲相反的方向,兴许可以从此改变命运。金莉爹下定了往北走的决心。

可走到半路,还没有回到兆州地面时,他遇上了自称是共产党的人。那人说他也正要回兆州去。此人得知金莉爹来自兆州,又识得些字,人又机灵,就把他带回了兆州。后来,在此人的介绍下,金莉爹参加了当地共产党的地下游击队,再后来又加入了共产党,打过日本兵,打过汉奸伪军,又打过国军,但多数时间是为新四军筹粮当交通,与当地的土匪、恶霸、大土豪打交道。解放后,经过短期培训,他被组织上派到西桥乡来当第一任乡长。老梁犯错误后,他当上了一把手书记。

现在,一切都都清楚了,金莉清楚了,她娘更明白,黄甲祺原来是金天祥,金天祥改名叫了黄甲祺!子长的太爷爷金幼容正是近七十年前隐姓埋名潜逃出去的金莉太爷爷的二弟一家,子长的爷爷金天祥就是金莉爹的堂叔、金莉的伯爷爷。这与爹说的家史完全吻合,完全一致。

金莉娘哭得更伤心了。这时候的伤心已经不完全是因为黄甲祺——金天祥治好了她的病,更多的是因为原本一家人的两家走了两条泾渭分明的路。“莉莉,金家终于相聚了,你快过来给你伯爷爷、叔太爷磕头!磕过头马上再去置办一副幛子来,不,要两副!”

金莉恍然醒悟,带来的挽幛上悼的是“黄甲祺”。“娘,不用再办,只要把上面的字改来就行了。”

“不不,莉丫头,你错了!”金莉娘抹了一把鼻涕甩在了舖在地上的稻草上。“带来的幛子不用改,就送给黄老先生,他曾经就是黄老先生,是救了我命的老郎中;重新置办的幛子是悼念你伯爷爷、叔太爷的,一定要更好一点的!”

“噢,我明白了,娘。”金莉一边答应一边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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