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家屋后的空地是块凶地,不是死人、发病就是吃官司的谣传在西村不胫而走。什么龙须?分明是恶魔!是清兵老光棍的阴魂不散!愚昧的百姓最易相信迷信。不对,他们更信眼前的现实。先是老梁非要在那地方动土,结果眼睛差点瞎了;紧接着一大帮人也都害了眼病;再接着是风水老先生中了风,死了。要知道,风水大师的命算是很硬的了吧?可他都没能抗得住!徐雪森也算是命硬的人了吧,可他的儿子被公安局捉了去,吃了好几天的官司。那块地算什么宝地?害人的地!虽说西邨的人是放回来了,不叫犯法,是协助调查,可毕竟是被公安捉去吃牢饭的。牢饭不要钱,是白吃的,可有那么好吃吗?噎你一辈子!大人们都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去那空地,别招惹上晦气!
西邨娘没有砌围墙。因为已经没人惦记这块地了,都想躲着它,还砌它做什么?
西邨被县公安局放了,而且是公安局长亲自陪同送回来的,什么事也没有,惦记、哀愁了四天的爹娘终于放下了心。
“吾说的嚒,吾儿子怎么会犯法呢?他是去县里协助调查的。”西邨娘到全村去辟谣。在地里干活时说,走在路上遇见人也说,有话无话故意把话拉到这话题上说。“吾家西邨是实诚巴脚的人,三邻四舍谁不知道?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在学校里一直是三好学生,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他拿回来的奖状!不信你们来家里看看!”
徐雪森感觉担忧是多余的了,低了四天的头又抬了起来。
没想到,西邨一到学校,班主任就在全班严肃地批评他无辜旷课,宣布取消他这个学期三好学生的评奖资格。西邨想把真实情况告诉老师,可是,说出真情,无疑会增加大家对他的猜测。公安局是谁都会去的?没问题公安局会无缘无故抓你?说不清楚,只会越说越乱,越描越黑,成为别人的话柄。该死的公安局!他更加痛恨公安局,心里郁结起疙瘩。
四天不见,一回来又是郁闷愤懑的情绪,小凤便把西邨拉到西屋的南间,眼睛把西邨的浑身上下打扫了一遍。“哥,吃生活了没?疼吗?打哪里了?手腕上留下印子了吧?他们有没有给你饭吃?让你睡觉了吗?干吗这么忧郁?你恨吗?恨吾没来看你?”
西邨满脸忿恨,漫不经心地说:“没受什么罪,不用你操心。”
“幸亏遇上了余股长,否则,够你受的!”小凤眼里噙着泪。她怕掉下来,悄悄地转过身去,抹了。
“你哭什么嚒!真烦!”西邨心里的确很烦,把对公安的怨气撒到小凤身上。
“谁说吾哭了?是不小心呛了风。”小凤掩饰道。
“别瞒了?眼泡还肿着呢!用得着担心吗?担心有用吗?就是吃生活也没有吃在你身上,用得着你急你哭么?真是的,皇帝不愁急死太监!”西邨的话冷冰冰。他心里不痛快。他高兴不起来。
“木头,你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吾的心?”这下子小凤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知道知道!不就是怕吾挨板子吃苦头吗?怕吾蹲班房坐监牢吗?会吗?吾没犯法,谁能把吾怎么样?好了好了,别淌眼泪了,小心哭瞎了眼成了瞎婆子还得害吾养你一辈子呢!”西邨心软了,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帮她擦眼泪。
“不用假惺惺!快把你的坏脾气改改吧,别老想着捉弄人,到头来把自己搭进去!”小凤伸手挡住了,朝西邨嗔了一眼。
“又来了!唠叨个没完!吾怎么捉弄人啦?吾捉弄过谁呀?怎么老是翻吾的老账揭吾的短?吾捉弄过你吗?想捉弄你也没那本事没那胆量呀!”西邨一听就来气,就火,刚刚泛起的笑容仿佛被西北风突然刮走了。
“你、你,哥,吾说错了,你听不懂啊?吾说你捉弄吾了吗?吾是说你别老想着用药报仇,别在药里做手脚,否则,不知道哪天习惯成了自然真的去害人,最终害了自己!”小凤马上辩解。本来伤心的心情一下子冷了,急得脸都红了。
“吾在你眼里就是做手脚的人?是害人的人?你就是不相信吾!亏你想得出!公安怀疑,老师怀疑,你也怀疑,吾成什么人了?行,吾是坏人,用药害人报复人,可是不用你操心,不用你担心,吾不学那个郎中了,杀吾头也不学了!免得你胡说八道,省得你猜疑!”西邨唬下脸来,甩手就走。
西邨不想学医并不是一时的气话。在回来的车上,当着余副局长的面,黄甲祺就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再也不行医了,回家就把“布仁堂”的门“关”了。西邨也隐隐觉着这郎中真是是非之人,即使学到黄老郎中的本事,还要招致非议,还要吃冤枉官司。而且,按照黄甲祺的教诲,如果老老实实行医,这辈子都别想发财,顶多是混口饭吃,那么,自己的理想、抱负,造瓦房造楼房的梦想,只会泡汤。如果黄老郎中真的关了门,爹就没有理由逼着学下去。不学也罢。
本已平复的心情来到学校,却遭到老师不问青红皂白的批评,取消了三好学生的评选资格,无异于处分,这令他更加恼火。他悔不该学郎中,给自己惹了一身的是非。小凤的话本意是拐着弯儿的体贴话,可在气恼的西邨听来,是讽刺,是挖苦,是揭短,引发了他的火药库,一激动,便把路上的想法提前说了出来。
西邨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走了,可小凤听了真是伤心欲绝。这是真的伤了心,是那种绝望的伤心。从西邨的话里和态度上,小凤听不出看不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理解,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体贴关心有一点点的领悟和感谢。四天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吾着急的心情在他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吾这段时间坚持不唠叨、坚持保持距离从而想维系感情的想法太天真!正像他说的,是白操心,瞎担心,完全是多余!那吾成了什么?成了可以被人随时抛弃的弃儿?吾想跟他一辈子的愿望岂不是彻底落了空?
小凤一下子又有了寄人篱下的猥琐的感觉,感觉被人抛弃的悲凉!她哭了,嚎啕大哭。真的是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从地里赶回家做饭的娘撞上了,见此情景,大为惊讶。“怎么的了?西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你还哭什么?难不成是他欺负你了?这头犟牛,等他回来,看吾怎么收拾他!别哭了,快去帮娘寻把韭菜来,你爹马上要回来吃饭的。”
娘的安慰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小凤心里明白。说心里话,自从来到这个家,娘从来没把她当外人,反而比待其他弟妹都好。无论是吃的、穿的、零花钱,都比弟妹要多要好。她一直憧憬着在这个家里永远地生活下去,就是天天吃苦受穷都乐意,只要能与西邨在一起。她早已在心里把自己当作是“西邨家的”——妻子了。村里的大嫂大妈问她是不是“童养媳”、“何时过门”时,她总是笑而不答,心里像吃了槐花蜜似的甜滋滋。
她甚至暗暗地学着娘的榜样,准备接手家庭主妇的位置。她想着早点毕业回家参加劳动,好给家里挣钱,早日完成爹、娘和西邨翻盖砖瓦房的愿望。可凭她的天资,凭她的学习成绩,是绝对有把握考上重点高中、考取大学的。但是,为了家里的心愿,她宁可牺牲自己,放弃自己的前途,帮衬娘,替爹搭把手。这个家里缺的是钱。一家子日夜都在盼着早日把瓦房造起来。工作了、挣钱了,西邨和他弟弟、妹妹就有条件继续上学,爹的工资就能攒起来买砖置瓦。如果西邨如愿以偿考取医科大学,最好是中医,到时候毕业了,回家开个像黄甲祺那样的诊所,她就成了老板娘。那时候,西邨给人看病,她可以在边上做针线,替他写方子;他要出诊,她就替他背药箱,陪他走夜路……这是多么默契、多么甜蜜啊!天作地合!
她常常捂在被窝里乐开了怀,像这样的想入非非。可是,在西邨面前,她总是装出没事儿一样,装出是听话的又不是随声附和的跟屁虫似的小妹妹。不能显得过于亲密。说话要含蓄,要拐个弯儿,让他自己去想。要有涵养,不能太直白。要像古话里说的,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否则,倒是自己太轻薄、太不识礼了。毕竟自己是寄住在徐家的,不是孤儿的孤儿,一切都得听娘的。有娘在,就不怕他跑了。既是上苍将两人拉在了一起,又有娘在刻意捆着绑着,是不用担心的。
但是,西邨的态度和做派让她琢磨不透,让她感到失落。万一他的犟牛脾气一上来,不听娘的,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靠娘。
得到娘的安慰,凉了的心得到些许安抚,小凤心里舒服了许多。正如冷馒头放到了蒸笼里,外面热了,里面总会有热的时候。
小凤收住了哭泣,抹干眼角,拿起镰刀和竹篮,怏怏地下菜地割韭菜去了。
“寻菜呐?”老梁从这里路过,看见蹲着在菜地里割韭菜的大姑娘,便站定了。那肥肥的屁股蹶上了天,随着割菜的动作一翘一摆,让他浮想联翩。目光仿佛被肥肥的屁股收了去,眯缝起眼,盯着看。
西桥乡一带的人喜欢说“寻”字。找丢失的东西会说成是“寻东西”;外出打临工、挣钱会说成是“寻生活”、“寻钞票”;找老婆、娶儿媳会说成是“寻老婆”、“寻媳妇”;割草、割菜会说成是“寻草”、“寻菜”;如此等等。
蹲着割韭菜的小凤回头一看,见是老梁,便堆出微笑,问:“梁厂长,您怎么来了?找吾爹?”
小凤的衣领低垂,露出白白的半胸。呀,跟柴寡妇的差不多!
“不不,随便走走,路过,路过,不找雪森,不找他。”老梁淫笑着把眼抬了起来。“你好像是蔺校长的外甥女吧?多大了?寻婆家了吗?屁股都鼓了,该寻婆家了!”
“说什么呀梁厂长!”小凤感到脸红,羞涩地转回头。“吾还在读书呢!”
“读书怕什么?读书不碍寻老公。从前有的人家嫁了人嫁到婆家成了小媳妇后再读书的,有的是。白日里读书,夜里陪男人睡觉,那是什么滋味?你还没尝过哦!舒服呐!”老梁想像着压在小凤身上,她的手正握住自己裤裆里的“镰刀柄”,又好像是小寡妇正趴在自己的胸膛上。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神又盯住小凤的屁股,脸上露出佞笑和淫意。“怎么样,我帮你保个媒?县工业局张副局长的公子好像与你差不多大,嫁到他家去,还愁读不成书?县里的中学不比乡下的好?只怕打着灯笼没处找呢!怎么样?可愿意?不好意思!行,我去跟你舅舅说。”
“不不不,别别!梁厂长,您别去找吾舅舅!他管不了吾的,吾不归他管!”小凤急了,连忙回身看着老梁。
老梁又清楚地看见白白的半个胸。那里面多么诱人啊!真想去摸一把!
“那你归谁管?徐雪森、徐老弟?呸!你是卖给他了还是做了他家的童养媳了?就算是童养媳那也是旧社会的陋习,要反对的!他是趁人之危!我听说了,你爹妈早已去世,是他胁迫你的!你姓秦不姓徐,他没权利压迫你。我就是来解放你帮你跳出火坑的!”老梁的脸这时变得一本正经,话也说得愤慨。
“不不,不是的!梁厂长,您不要瞎说好不好!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在背后嚼舌根造谣惑众啊?”小凤心里真是忿恨,有心想给自己分辨,便放下镰刀,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吾既不是卖,也没被胁迫,既不是被收养当养女,也不是来当童养媳,是吾爷爷托付给娘的,是吾心甘情愿在徐家的!吾是姓秦,大名叫秦凤鸣!可与秦家没有关系了,跟吾舅舅蔺校长更没有关系。你说是童养媳也可以,从前是,可现在不是!我长大了,吾愿意,怎么了?吾用不着谁来怜悯,用不着谁来操心!谢谢您的美意!”
“好一张伶牙利嘴!不愧是铁匠的女儿,说起话来跟打铁一样当当当!也是被徐雪森**坏了,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乓乓乓!”老梁心里掠过一阵凉意:小看了这女孩子!一点没有小寡妇温情!又是一番庆幸:幸亏没有把淫意露在手上。否则,一伸手还不被这丫头用镰刀割破了手?一闹起来,又要闹得满村风雨,再次犯错误?再被抓住把柄,就是累犯,只怕党籍都保不住了,还不发回老家啃泥巴?那就威风扫地、颜面彻底丢尽,白忙活了前半生了。他下意识摸摸裤裆。那个“镰刀柄”缩成干瘪的“海参”了。
“行行!算我白说瞎操心!割你的韭菜吧!”老梁悻悻地抬起腿,要走。
“凤丫头,你在跟谁搭白话啊?让你寻一把韭菜到现在也不回!”西邨娘等了半天也不见小凤回家,还以为她还闹着情绪,便出门来找。冷不防看见老梁站在菜地的田埂上。老梁是砖瓦厂的副厂长,就在北边上班,便揣度他是来自己找丈夫的,于是高声说:“啊,是梁书记梁厂长啊,来,屋里坐,他爹一会就回来了!”又补充喊道:“凤丫头,还不快点!”
“不、不了!”老梁心头一惊,没想到被徐雪森老婆撞上,她不会听见刚才的说话吧?心里发虚,马上迈腿,姗姗地解嘲。“不了,我是路过,看见你家凤丫头,想起了一桩婚事,想给她保个媒。”
西邨娘对老梁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可农村妇女精明着呢,不会把反感写到脸上的。“喔,你是来给凤丫头做媒人的呀?那就谢谢梁书记梁厂长啦!只不知保的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呐?”
老梁当了真,随口答道:“县里工业局张局长的老三,十九了,高中快毕业了,人帅着呐!”
“喔哟,是‘脏’局长家的公子啊,吾们可高攀不起哟!今后再说吧。”西邨娘的话明着是婉拒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嚒!呵呵,难不成你养在家里给你当送终的使唤丫环?那也太霸道太无情了吧?”老梁边说边走,脚步越来越快。
“关你屁事!多管闲事多吃屁!下台干部,快滚,滚远点!”小凤怒睁圆目,朝老梁的背影吐了口吐沫。
“凤丫头,怎么说话呐!没礼貌!寻完了吗?还不去洗?”西邨娘的话是这么说,可语气却是和顺的。“梁书记梁厂长,走啦?怎么不到家来坐坐?他爹一会就到家了,就来吃口随茶便饭嚒,就是没有菜!”
“不了,下次吧,下次!”老梁头也不回,应付一句,继续走他的路。
小凤站起身来扯扯屁股后面翘起的衣服下摆,挎上竹篮去河边洗菜。刚走几步,回味起娘刚才回应老梁的话:“保的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呐?是‘脏’局长家的公子啊,吾们可高攀不起哟!今后再说吧!”娘这是要把吾嫁出去?娘在帮吾物色婆家?否则,娘怎么会向死对头的老梁打听保的是谁?还说“今后再说”,这不是说明娘还要继续物色吗?娘要把吾赶走!一定是西邨对娘说他不要吾了,所以让娘提前帮吾寻婆家。对,一定是!
小凤越想越觉着是这么回事,越觉着是这么回事就越心酸。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步,跌跌撞撞,昏头昏脑,眼泪止不住淌得满脸都是。“西邨变心了,早就变心了!”
“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快点去洗!”西邨娘望着小凤的背影,望着她一天天变宽肥肥实实的屁股,很是满意,自言自语道:“大屁股是多子的相呢,能顺产啊!难道大富大贵之人就落在凤丫头的肚子里?”
小凤想着心事,越想越悲哀,笨拙地走向河边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