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长有一点说得没错,西邨的确收到了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一大堆钞票。
那天,他匆匆离开医院回到家,已是下半夜了,家人都去了梦乡,只听见小凤轻微的鼾声和爹房间里马达发动似的轰鸣声。他蹑手蹑脚进了自己的房间,点上美孚灯,把口袋里的钱全抖露出来摊在书桌上,一数,竟然有一百二十八块三角八分!怎么这么巧?给了子长一把,还剩下来一个兆示特别吉利的数字:128.38,“要你发三发”!难道这就是娘说的送财童子在冥冥之中暗示吾的前程,要告诉吾吾家从此就要翻身了?否则怎么会一晚上挣了这么多又这么巧?这还不包括金莉答应给的五十块,不,她说过另外再加五十的。金莉绝对不会也不敢诓吾。如果加上金莉的一百块,那就是二百二十八块零三角八分。“两两发,再三发”,更是个好兆头!
西邨兴奋不已,所有的疲劳瞌睡一扫而光。这是多么大一笔钱呐!如果是前几年爹做鹞子,那得做多少鹞子才能赚回这么多钱?就是爹现在当了合作社社长,一年到家的钱也不会有这么多吧?用这笔钱去买砖瓦!娘的心病就是盖砖瓦房。她常挂在嘴边的话除了盖瓦房就是盖楼房。当然了,娘盖房子还不是为了自己?那明天一早就把钱交给娘。可是,钱交给了娘不安全。一旦被爹知道了,爹准会变着法子把钱从娘手里骗走,不是用去请客接待,就是宕给合作社或者接济朋友借给邻居,到手的钱等于打了水漂。马上把钱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砖瓦,变成不动产,既给娘一个惊喜,又断了爹的歪脑筋!
能买多少砖或瓦?西邨打听过行情了:砖瓦是论万的,薄板青砖每万块二百五十元,标准红砖每万块是三百二十元,本瓦每万张八十五元。如果货物自提,不需厂方运送,价钱还可以商量。西邨立即计算,加上金莉会给的钱,至少可以买回九千块青砖或七千块红砖或二万六千多张本瓦。他去小六在北港村的同学家看造房子时问过了,红砖要比青砖厚实,而且从经济上来说也划算。红红的墙壁,红红的门窗,多吉利多喜庆!那就买红砖!
第二天,金莉真的交给他十张拾元面额的钱,他说声谢谢毫不客气收了。钱到手了,就要落实买砖瓦了。一放学,他飞奔赶往八里路外的一家比较大的砖窑厂。可是,一问才知道,砖瓦很紧俏,要预订排队,如果没有熟人,那时间就没个准头。他泄了气。在往回赶的路上,他忽然想起宋树根家被烧毁的三间屋基上堆了好几堆红砖和青本瓦,足足有好几万。对,通过小六去打听宋树根的砖瓦是从哪家窑厂买的。
师父招徒弟,徒弟哪敢不搭理?可小六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究竟。
宋树根见自己的儿子被西邨喊了去,心里很不放心,从屋里追了出来,责问西邨为什么又来欺负人。小六急了,马上否认,把西邨问他的事托了出来。
“你——,嘴上的毛都没长全的小赤佬也要买砖瓦?说胡话呐你!”宋树根不相信,一开口就是讥讽。
“只许你买就不兴吾买?你也太小看人了!给你看看!”西邨从口袋里掏出用橡皮筋扎好的一沓钞票,当着宋树根的面,把钱甩得“噗噗”响。
宋树根看清了,那是一大叠,足有二三百元。“你偷的吧你?一个毛头小赤佬哪来这许多的钱?”
“只有做惯了贼的人三句话才不离本行,一开口就是偷!眼红了吧?告诉你,不出一个月,再让你看见这么多!”西邨得意地把钱装回口袋。
“你要买砖不上窑厂却来找吾家小六做什么?别来诳人!”宋树根依然不相信。
“实不相瞒,吾真是来打听买砖的。宋树根,如果你还承认你是吾爹徒弟的话,那你告诉吾,你的红砖是在哪家窑厂买的?”西邨认真起来,说话的语气也平和了。
“你真要买砖?你们家要造瓦房了?吾怎么没听你爹说起过?”宋树根仍然感到奇怪,出于打听,他想问清楚。
“这与吾爹无关。你也知道,吾爹整天屁不着地,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家里的事。钱是吾自己挣来的,买不买砖瓦也是吾的事,吾爹管不着。你不会是小心眼嫉妒吾家要造瓦房了,就故意卖关子吧?爽快点,说不说吧,给句痛快话!”西邨知道宋树根是容不得别人超到他前面去的,更不会为别人做一件好事,哪怕是说句好听的话都不会。他永远是躲在角落里看别人笑话的人。
宋树根闷下头去,伸手摸向腰间。他是想摸旱烟筒。看得出,他在思索。
徐雪森在合作社会议上提过动议,凡是本社社员买合作社将要建造的砖瓦厂的砖和瓦,每户砖在五万块、瓦三万张之内的可以享受成本价,按市场价七折计算。宋树根当时就后悔了。他要翻盖的三间砖瓦房的五万块红砖已经买回家了。虽然是从小窑厂买的,质量不怎么好,但价钱便宜,包括运输在内只合到每块三分,比大窑厂便宜二到三厘,可是,与将来本社窑厂的优惠价相比,还是贵了八厘,五瓦块砖就是四百块。整整贵了四百块钱呐!要没日没夜多做多少只鹞子?这钱不是白白地被砖窑厂赚去了?不是白白地为合作社省了?他后悔极了,连肚肠都要悔青了。
他想过把买回的砖退回去,可是运输怎么办?钱到手的窑厂还情愿接?他也想过兑给别人。但是,本村的社员有未来本社的窑厂做保障,谁要你的?兑给邻村的人。可谁愿意从别人手里接二手货?除非便宜得让人心动。但宋树根不愿意明着吃亏。现在,西邨说要买砖,触动了他内心的神经。如果是他老子徐雪森,那是骗不过的。一个毛头小伙子,不领行情又不懂质量,好骗。如果他真想买,为什么不趁机转卖给他?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了乖,何乐不为?
“西邨,你真要买还是来诳吾的?”宋树根再此探测。他要造成是对方求上门的印象,而他倒是忍痛割爱。
“那还有假?你给句痛快话!”西邨说得很干脆。
宋树根用手摸着额头,摸了好一会。“告诉你,买砖不是买小菜想买就能买到的,有现钱也不成,要识货,要预订还要有熟人,不然的话,等上个三年五载只怕买到的还是冲货。你认识几个砖窑厂的人?你识货?”
西邨被问住了。“宋树根,那砖窑厂的人卖你的帐了?你识货?”
“还用说?你看看这一堆堆的红砖青瓦,成色多好?不是吾路子宽,哪能一下子买到这许多?”宋树根用手一一指着一堆堆砖瓦,好像是解说员在给参观者介绍一样。
“既然,宋树根,既然你路子宽,想买多少就能买到,那你就不能兑给吾一点?不管怎么说,吾爹也教会了你做鹞子的本事,你靠这手艺赚了钱,怎么说也要帮帮吾的忙吧?”西邨问道。
宋树根慢悠悠地挪着步,突然停住,好像突然醒悟似的。“好吧,说起来本村本地地住着,早上不见晚上见,既然你开了口,吾再不答应倒是吾不近人情了。吾备的料备多了,就兑给你一点。价钱嚒,就按吾的进货算给你,三分一,可以吧?吾厚道吧?这个价你到哪里都是拿不到的,还不用你花运输费,算吾还你爹的情,做个人情吧!”
宋树根说这些话的之前已经在肚子里算了一笔账,他买这批砖的价钱是三分,现在按周边大窑厂的价格倒腾出去额外赚了一厘不说,西邨还会觉着便宜还要感谢他,今后再向本社窑厂买进,又省了八厘,这样一进一出,一块砖就赚了九厘,一万块砖就是九十块钱,抵得上刘副乡长二个月的工资了。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西邨看不到宋树根肚子里的算盘,也不知道他爹将要办的窑厂有优惠价这件事,他要尽快把口袋里的钱变成看得见的砖。他只觉得今天的宋树根总算比从前爽快多了,不是从前那个既吝啬又拖沓的小九九了,也许是被他刚才的那一番话镇住了?三分一,比大窑厂的价钱便宜了一到二厘,而且马上就能拿到现货。“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树根,这可是你说的啊?这钱你数数,二百二十,吾只拿你七千块砖,是你厚道还是吾厚道?不过,你得立个字据。”
“立什么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用字据?”宋树根伸出的手缩回去了,不肯写字据。他怕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吾明天喊人来搬,怕你反悔!”西邨加重了语气。
宋树根犹豫再三。“好,你等着,吾给你写张收款收条。”
小六觉着自己的爹终于在外面办了件痛快事,就如西村人说的“屙了堆粗大的囫囵屎”,让他在师父面前挣回了面子,很得意地朝西邨笑笑。西邨觉得一件大事办成了,心里十分开心。他想像着,明天喊上他那一大队徒弟来把宋树根的七千块砖突然搬到自家的西山墙外,娘会是什么心情?还不惊讶得合不拢嘴?再过一段时间,又挣了出诊费,再来把宋树根的砖买回去,他肯不肯答应?如果答应,那用不了几个来回,三间高高的砖瓦房的砖就差不多了。
正想着,宋树根写好了收条,交给西邨:“收着吧,从现在起你就可以来搬。不过,吾把丑话说在前面,三天之内必须搬完,否则,路是路,桥归桥,别怪吾不认账!”宋树根断定,凭一个孩子的能力,三天是运不走七千块红砖的。要知道,一块砖有五斤左右,七千块就是三万五千斤,就是三百五十担,十个壮劳力也得每人挑三十几个来回,就算西邨家全体出动,没个十天半个月是运不走的。
“宋树根,吾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你以为吾三天之内搬不了七千块,余下的你想赖账,是不是?不用你操心,不出三天,只需两个黄昏或者两个中午,吾一准搬得干干净净!”
“行啊,这话可是你说的啊!”宋树根操起了他的旱烟筒,吧嗒吧嗒地吐着青烟。
宋氏六叔公来了,手里托着黄铜水烟筒,一步一摇,颤颤巍巍。“树根,做什么呢?跟个孩子争什么争?”六叔公走路不稳,眼睛却不花耳朵也不背。
“老太公,吾爹要把红砖盘给西邨家,正在讲价钱呢。”小六实事求是。
“混账东西,你说话比放屁还要快!滚一边去!”宋树根不想把自己的秘密让别人知道,尤其不想让他的长辈听见,否则,要耐着性子听别人的数落。他一巴掌把小六打到一边。
“到手的砖再盘出去?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啊?你不准备翻房子了?昏了头了还是脑子进了水了?浆糊脑袋!”六叔公已经走到宋树根面前,昏黄的眼珠盯住宋树根。
“谁说不翻的?六叔公,是他求上门来,非要盘回几千,不答应吧,跟他徐雪森邻居一场,总不至于回绝吧?过段时间吾重新添足就是了。”宋树根摸摸后脑勺。
“别遮掩了!跟一个孩子讲买卖,你是欺他不懂行情又不懂好坏,赚个便宜吧?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爱占小便宜是发不了大财的,你就是不听,什么事到了你手里就打小九九,你发财了还是发家了?”六叔公用手里的水烟筒指指空地,“不是看好了日子到秋闲就动手的吗?你把到手的砖瓦盘了出去,用什么翻?你也不想想,日子看好了是可以随便动的嚒?猢狲捹卵子无事忙!风水被你捹了,子孙也被你算计光了!”六叔公气得够戗,花白的胡子上喷满了吐沫星子。
西邨听了六叔公的话,终于明白了宋树根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否则,一个从不做好事的铁公鸡怎么会如此痛快地同意把到了家里的砖让给自己。但是,他顾不了这许多。“六叔公,算了,周瑜打黄盖,是吾情愿买的,让他赚点昧心钱买药吃!”
“小赤佬,你这叫什么话?吾——,你把吾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买?算了,吾不让了!”宋树根气得脸都青了。
六叔公用水烟筒指指宋树根:“树根,你答应了人家又反悔,不怕村里人笑话?你今后如何在村里立足?你也不想想,你的手艺是谁教的?你的会计又是谁让你当上的?真有点忘恩负义了你!徐雪森家的,你爹是好人,这样,吾替你批察,每块砖便宜一厘。树根,就这样算!”
西邨马上回答:“六叔公,不用,吾占了他的便宜会被他讥笑一世的!”
六叔公笑了,“跟你爹一样是条硬汉子!有骨气!”
“谢谢六叔公夸奖!”西邨真心地向六叔公投去一笑。“到吾家造房子的时候,六叔公,您来上座!”
“好好,吾等得着的,会等的!到时候吾要送份厚礼!”六叔公捋捋花白的胡子。
晚上,西邨把小六约出来,吩咐他去通知他的所有师兄师弟,小六立即照办。第二天学校一放学,西邨七十多名十几岁的徒弟全部按时到西村集合。随后,从宋树根家屋基到西邨家西山墙,西邨与徒弟们排成一字长蛇阵,用接力方式搬砖,看上去与蚂蚁搬家一样,忙得很却又井井有条。正如西邨估计,到天黑,七千块砖全部搬完。
站在家门口的西邨娘看不明白,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小凤忙着给西邨和徒弟们递擦汗的毛巾。看见自己的儿子也在队伍中搬砖的宋树根气得直跺脚,一口烟吐不出,呛得连连咳嗽。站在一旁观看的六叔公摇摇头又点点头:“好人有好报!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