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话须说回数日之前的西蜀,九月初七,岷江宝瓶口。
殷迟于巳时一刻便到了江畔,知道自己到得早,拣了处僻静的地儿练剑。他是一个人来的,将侍桐照旧安置在北霆门外镇上的“恒安驿馆”,让她仍和“翻疑庄”的家丁仆妇在一起,不让她跟来和康浩陵会面。不单因为这是他兄弟俩难得的年度酒聚,更因今日一聚,局面演变是喜是忧,恐难估计。
康大哥这一年,替李继徽和赤派已不知办了多少事;而自己杀了赤派大头目,更在刺杀之前,与康大哥在“承庆亭”前有过动魄惊心的一战。生死交情的两人,往后很难再为对方卖命了,只因他们各自已对前程作下选择,以性命各自押注,各自在所选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坛百花酒搁在树下。剑风过处,不时挥落一大蓬晚秋的黄叶,黄叶如雨,拂过暗褐色的酒坛。
名虽为百花,这坛实是饮之痛快的烈酒,只不过掺了原野百花,有香气调剂。殷迟浪游蜀中,途经一个羌人的小酒档,见到这百花酒的酒招,痴望了一会。“无宁门”家园中,钱九命的独门花蜜酒香骤地涌入胸中,彷佛望见九命伯和九命娘在柴门前招手,九命伯笑喝:“你小子死哪儿去了?”
木口木舌的六臂伯在一旁抱着胳膊,傻傻的咧嘴一笑,眼中涌动对离乡侄儿的深切思念。
柴门后、庄园深处,有阿娘白衣如霜的侧影,年年月月心病侵蚀,极纤瘦,极哀苦。
于是殷迟向那个羌人买了这坛野花酒,如同作为他出身之地的标记。今日也许是他和康浩陵最后一次,漫无牵挂地谈笑对饮。欺瞒康大哥、良心难安的日子终将到头,纵然康浩陵并未识破他的刺客身份,他也要坦白自己的出身。坦白以后,康浩陵能否猜到自己即是那黑衣刺客,是好是歹、恩义是续是断,听凭命数便是。
“康大哥的母亲妘女侠葬在无宁门,因此我的出身非及时坦白不可。倘使我兄弟二人终须决裂,在那之前,我须得领康大哥去祭墓。他若想将妘女侠迁葬,我便代他向无宁门解释。让他尽一尽人子孝心,我亦偿一偿兄弟道义。”
——然而他终于没有等到康浩陵。
自巳时至午时,他专注练剑,不曾留意外界动静,以他此时剑术,亦毋须刻意保持警觉,二尺剑的收发如电,实可说与康浩陵“回空诀”的感应之能不相上下。接着他腹中有些饿了,一收剑回神,惊见日头已经移到头顶,而野林郁郁、山径寂寂,竟没有一分人马接近的迹象。
“康大哥迟到了?”相约迟至,大违康浩陵的作风,殷迟心中一怔。随即想起江湖风波难料,康大哥有赤派任务在身,无可违抗,耽搁也是小事,连自己在与上官骏决斗时,亦曾因毒发而迟到片刻。左右无聊,振剑再练,这一练又是半个时辰。
收剑一望日影,再难安心,打开酒坛之旁的包袱吃饭,将三个油纸包搁在一旁,纸包的下酒菜全凉了,他也无心进食,空嚼干粮。那三包下酒菜,是他怀缅二人在小村吃农家饭的时光,特地向村民买来的。胡乱果了腹,走下河滩,望了一会儿江水,不觉在滔滔江声中踱起步,越踱越快。尔后按捺不住,在野草缠生的窄河滩上奔窜起来,只当锻炼轻功。
如此捱了大半个时辰,算来已是未时。殷迟越发焦躁,不再信任自己察知外界动静的能耐,跃回高处山石,侧耳细听,更纵入林中,俯身以耳贴地,硬是未曾听见分毫有人行进的声息,四面八方都没有。
秋已深,连蝉鸣亦自静了。康浩陵失约了!
若在往年,殷迟失望之际,首先想到的定是“康大哥是否出了事”,忧虑之下必然返身回到城镇设法打听,又或即刻奔往大岐、闯上南霄门去一探究竟。可是这一年两人之间已经出了那么多事,由不得他不冒出一个绝望的念头:“康大哥终于发现了!”
“他识破了我是刺客,当我是仇人了,他不会来了。”
“我挑战上官骏那时,他在亭子前没有当场揭发我,是因咱们的比斗太凶险,他转不过心思,当下他确然不知我是谁。但是康大哥的武技已近乎登峰造极,他对剑术的眼光亦必是大为锐利,他若有心追究我这‘刺客’的来历,回去细心一想,不难从我以往的画水剑路数寻出端倪。”
“紧接着是我刺杀王渡的那晚。我在李继徽面前刻意露了相,我大半年来四处作案,以真面目对世人,这是我自己要的,也就罢了。但我管不住自己,冲口问了李继徽,他义子是否南霄门人。听李继徽那自豪的口气,对康大哥万分疼爱器重,他义父子俩何等亲厚?事后李继徽若不出城打仗,若有机会见到康大哥,若然顺口提了一句:‘浩儿啊,那刺客似乎有意与你一较高下’——”
曾经唯一的希望是,李继徽会把王渡遇刺之事瞒着康浩陵……殷迟脑中响起司倚真的清脆嗓音:“王渡之死,必然剧烈动摇赤派根本,这等大变故,康大哥无权知晓。我料李继徽会瞒一阵子,直到接任的头目稳住局势,才会向康大哥提起。”
司倚真与侍桐主仆是知道内情的,她却替自己瞒住了:“消息到了我这一关,应告诉康大哥多少、应替你兄弟情义着想多少,我自有分数。”
殷迟愁恼交织:“是消息泄漏了么?是康大哥自己推想到的么?”
他血液中的“断霞”毒质最易受到七情扰动而激发,当即随着血流加速奔走,原已侵入脑髓的毒质,登时令他心绪大乱,一股收束不住的、常人所无的愤怒,如火苗窜起:
“是倚真姑娘…是司倚真,是她作梗!她一直厌恶我,更鄙夷我一片可笑痴心,索性向康大哥告状,离间我兄弟感情,他们好将我甩得远远的。呸,见鬼的‘替你兄弟情义着想’,她才不安那等好心!”
这想法极之不可理喻,简直可说荒诞,彻底忘却了在荆南水岸与长江峡的船头,他俩曾有如何微妙的默契,忘却在那心意相通的一瞬,俩人已是朋友。
要知道他遭“断霞”毒深入脑血脏腑以来,原已偏激的性情逐日被毒性引上邪途。他与大仇人江璟立下一年决战之约,是怕自己只剩一年寿算,其实只怕他毙命之前,若不进行调理,便会先变了一半人、一半妖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