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入黑,别院灯火立即熄尽。司倚真本来唯恐仆人窥伺自己是否老实,从黄昏便假卧在床,保持清醒。未料灯火熄得如此彻底,然则根本不会有人前来监视。她入房之时,已暗暗将房间地形记忆在心,便摸黑而起,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张去。
但见院中大树遮天,连星月微光也遮去,整个宅子黑得竟如天地初开一般神秘。
“黑成这样,我要偷看偷听甚么,怕也做不到了。唯一可以做的,倒真是在这房里点起油灯,乖乖地整理北霆门名谱。”极黑与极静之中,名谱“秋卷”“丁酉篇”中的文字,无端浮现眼前。
——“司远曦、韦岱儿,逆师,纠党造乱,欲夺别院权、窜门主位。”这二人受火冢极刑处死时,正是她降生之前、康大哥爹娘处刑之同时。二人之中,有一人与她同宗,不能不令司倚真惘然疑猜。
心思正游走,陡然间,隔壁响起一阵怪声,犹如沈闷雷声和裂帛声所混,把她吓一大跳!
那声音响起之后,便一声高、一声低地鸣了下去,司倚真一手搭着腰间木刀,心跳怦怦地听了片刻,不禁笑自己草木皆兵:“是人打鼾。是邻房那位蔡大夫。”
她自小居住深闺,服侍她的青衣和仆妇也总没有打鼾的,若不是入北霆门后睡在多人寝室,怎知鼾声为何物?“蔡大夫睡得那么沉,莫非我猜错她了,她没甚么可疑?”那瘦弱妇人鼾声如此震天,也是颇为出奇。
接着又想:“这么好的宅院,墙壁怎地这么薄?”摸到墙边,轻轻叩了两下。墙果然是薄板壁,就如客栈一般简陋。
这中间的奥秘,凭她聪敏机智,却也猜不透了,因为她不知道,青派别院内部容不下一丝秘密,卧房与起坐的处所,以及安置仆人之处,一律以薄板壁相隔,各房声息相通,有如面对面,以防内鬼。墙壁坚厚的,就只有中枢人士议事的大堂、内厅等几个地点。
但尽管司倚真不明青派的内规,却也猜到,今夜要在院中乱走,绝难办到,除非自己有殷迟的轻功。她无声地叹口气,正要掩上房门,眼前忽然微微一花。
她的心尚未想到那是甚么,眼睛已自然而然地追随着那一晃而过的物事,这时心思才明白过来:是很小很小的一点亮光,在院中缓缓过去。只因她绝无期待院中会有东西发光,眼睛亦已习惯黑暗,才会一时眼花。
“流萤!”她心头一喜。在翻疑庄时,经常夜晚不睡,偷溜到山里玩儿,追着萤火虫的踪迹。不意在这肃杀之地见着老朋友,可真欢喜。随即一凛:“不,这院中只怕蚂蚁都没有一只,离开山林也还很远,哪来的流萤?那是甚么?…是灯!”
——是一个人,提着灯,遮遮掩掩、蹑手蹑脚地经过院子。
“别院的晚上果真有隐秘。可是不对呀,别院的人要在晚上行动,何必躲藏?防的是谁的耳目?就算他们坦荡荡举着火把来去,我和那位蔡大夫也不敢多管。”
愈想愈觉费解,愈费解便愈难以抑制好奇。“我今夜本来就要到处瞧瞧,可不是整理名谱。师父,当年你躲在‘奥衍堂’屋顶偷看,今日换徒儿我在青派别院偷听。我没有你的本事,能不能活着回去见你,就看徒儿的造化啦。”
眼见那被遮去了大半的灯光已逐渐离去院子,她反手将木刀搁在墙根,把门拉开一条恰可侧身通过的缝隙,钻了出去。不带刀,被逮到了还可以辩称是出来找茅厕。虽然小姑娘家这般说未免不太文雅,但这个邪气的姑娘为达目的,又有甚么不能假装的?
院中地形,司倚真就不太熟悉。可幸那掌灯之人并未兜圈,缓缓向内厅而去。
亏得秋风不断摇晃草木,掩盖了司倚真不慎碰到院中物事的声响。她庆幸之余,感到狐疑:“那人是谁?青派之人怎会对我跟踪没有警觉?”一想到那人可能是故作不知,随时回头抓人,便稍稍堕后。
那人来到内厅的偏门,轻咳一声,偏门骤开。内厅之中的灯光,也骤然向这里投射而来。
司倚真一惊,急忙闪开一旁蹲下。所幸她并非直直地跟在那人身后,低眼一看,左脚黑布履的边沿被照亮了,内厅的亮光差一点儿便会将她半个身子照出!
就在这极惊险的一瞬间,她瞧见那个掌灯之人一手挽着个四方箱子,箱上搭着一幅布,他另一手的灯台隐藏在箱子旁。内厅开门的是邢昭一,司倚真一瞥眼间,见厅内坐着许多人,正是青派群雄。
司倚真定了定神,脱下布履塞在腰带里,仅着薄袜,来到偏门外,蹲低身子贴门而听。当今之世,无论是武林人士或一般百姓,为了偷听而穿着袜子满院乱走的千金女郎,怕也只有“翻疑庄”的小娘子一人了。
但听屋内簌簌声响,又有瓷器摆在石几的清脆声音,不知群雄与那人在做甚么。众人无声地忙了一阵,一人问道:“你没有经过吕师傅的屋罢?”
“我哪里敢?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接着是邢昭一的声音:“厨房里怎么样?”
“老法子,一铛药慢火熬着。吕师傅要是发现了我,就说是受召来给各位煮药调养。你们说的,虚则实之,熬药有香气,不怕吕师傅闻见,更加显得不是偷偷摸摸。”
这几句答完,内厅再度陷入沈默。良久,才听见一人问:“咱们仍瞒着吕师傅,这事…已是长久打算了么?”
这显然不是问那外来客人的。另一人道:“若不瞒着,他必定会去禀报风大姑。风大姑的手段更厉害,且不说她刀法高,单论青派的规矩……”
司倚真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不是因为她想看见甚么,而是人感到骇然之际的自然动作,“这许多人,瞒着前后两任头目吕长楼和风渺月,冒着违犯规矩的风险,和那个提箱子的人会面,还会面不只一次。那提箱子之人,识得熬药替人调养身子,极可能是个大夫。青派的人秘密约见一个大夫…一个甚么大夫呢……”
忽听邢昭一问:“怎么这次份量少了?”
“嗯,那人交待,药物他有许多用途,所剩不多。他会择日上山一趟,为各位侠士取药。”
这话一出,登时有好几人同时发话,语声杂乱。邢昭一低声喝:“悄声!你先说。”
便有一人说道:“周大夫,咱们给你的待遇,是当你朋友。你别替那人隐瞒甚么,甚么叫做‘有许多用途’?这药非同小可,那人和我们约定的勾当也是非同小可,他另外暗搞甚么把戏?”
那“周大夫”急道:“我哪里敢对你们隐瞒?那人真的只说到这般!他也真的只给我这一点儿,你们瞧啊,我医箱都空了。”
司倚真惊悚已极,脸身微热,“我此际当真是以命相赌了。里面那个便是镇西的周大夫,早就被他们收买。他们仍在摄服那药物,周大夫是替他们传递药物和消息的。他们会使尽方法不让风渺月知情,也不能让冷云痴门主起疑。我一旦形迹暴露,他们再怎么敬重北霆门弟子,也会叫我暴毙在这院中!”
——“近日主人带出去的箱子,”周家男仆的叙述在脑海响起,“却轻了很多。但说他不是出诊罢,提着箱子去那么长时间,还能干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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