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倚真心想:“冷门主单单放我一个进来,从此我手中多了黎绍之的一个把柄,旁人想不到‘奥支第一’的把柄,是落在衍支最低微的小弟子手中。唉,他可要庆幸,我为了康大哥,决不会对他反叛,还会拚命替他遮掩。万一换了有野心的弟子,他可遭殃了——黎师兄,你千万千万不能自己招出实情!”
冷云痴道:“何况我当时想,你一年仅此一次,还不算太过,便让你自己领悟。然而七年来,你不思改过,年复一年地再犯。倘若终于让同门发现,你怎生交待?怎么给他们做榜样?”
到这地步,黎绍之反而硬气了,又说了一遍:“师父,弟子有错,弟子放不下。”
冷云痴道:“假若那少年真与本门那罪犯有甚么亲戚关系,也就罢了。只因他的姓氏引起你的故人之思,你的刀便对他容了情?”斜眼一瞥,鹰隼般的目光正射在黎绍之腰间的佩刀之上。
在这短短几个霎眼的当口,黎绍之经历了一生之中最艰巨的挣扎。
方才进入内堂,他声明宁死不敢对师父有所隐瞒,假使师父问他知道不知道旦夕楼牢房刻的前人字迹,说不定他便认了。现下师父问的是康浩陵,照他对师父的忠诚,即使师父没有明白问到康浩陵的身世,他亦应当全盘招认。可他就是这件事不能认!
师父一旦知道康浩陵是十七年前那个遍寻不着的小孽种,必然不顾一切地搜出康浩陵来,将之杀死。康浩陵的武功尚未大成,绝不是师父的对手。师父也无须亲自动刀,派一批师弟出去,将康浩陵拖回旦夕楼处决便是了。
师父要办这件事,一定有应付南霄门主的方法。南霄北霆二派,敌对百年,彼此之间的战和协议,根本妥善到了十分,比最要好的结盟兄弟还默契。也因此才能通过“五年清算”一类仪式,维持双方暂不决斗的局面。双方在没有十足胜算之前,皆不会轻易挑起大场战斗。北霆门主若执意要捉拿这个罪犯之子,南霄门主甚至很有可能拱手便将康浩陵引渡了。
——不能让小康的儿子出事。宁可教我做一个对恩师不诚不敬的坏徒弟,也不能让那孩子出事。
当年小康忠心师门、回来护卫恩师,都被当做叛徒处死了,我代他犯点真正的罪过,又有甚么?
于是黎绍之定了定神,对师父说了生平第一套谎言:“弟子不是故意容情的,但是…往事缠得弟子好苦,那天又正好在火冢场比武,弟子的身手不免…打了折扣。”
司倚真听他撒谎,高悬的心陡然放下,绢书靠紧胸口,仍感到心跳怦怦。她悄悄地透了口气,心中向黎绍之道谢:“康大哥为了你,向他师父妘渟隐瞒;你总算也为了他,向你师父扯谎。孝义不能两全,你俩的抉择却一样,康大哥没有白把你当好兄弟、好师伯。”
冷云痴转了回来。黎绍之面色仍很难看,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追思康靓风所致罢了,也不在意,肃然说道:“绍之,我问你这些,是想弄明白为师没有看错,你对本门是忠心的,只不过太看重情义,不免犯些小错。为师接着要将一件大任委讬于你,不得不谨慎些。”
黎绍之听师父突然又换话头,他激昂的心态尚未平复,傻了片刻,才愕然地问:“大…大任?”
冷云痴道:“不错,刚才让吕师傅看笑话了。绍之,我要你辅佐风师姑,择日宣誓投身青派,做禁宫暗卫的总教头!”
黎绍之大吃一惊,不料自己被责问下来,师父原来是要让青派重用自己?
吕长楼这才放下茶杯站起,点头微笑道:“黎师侄,欢迎!青派能有‘奥支第一’担当总教头,风娘子的重担稍可减轻,青派更能为朝廷立功,荣幸之至。吕某在此,先代青派恭迎了!”向黎绍之伸出一手,要和他以青派的手势互拉。
三十馀年前,西旌在凤翔北面的山岭之中创立,各路绝技的亡命高手饮酒结盟,自是立下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凡有负责“武事”的兄弟出行办差回来,旁人必和他以特殊方式拉手,庆祝他在凶险的行刺任务中安然回归。青派在担任蜀王暗卫之前,一直是办理“武事”的刺客集团,这手势可说是独属青派之人所有。
如今青派叛离凤翔的岐王已久,黎绍之此时亦尚未立誓加入青派,但吕长楼获得这么一位青年好手加入,喜不自胜,不由自主便想跟他以这亲热的老习惯拉手,表示欢迎,也表示自己决不倚老卖老,往后会拿他当平辈兄弟看待。黎绍之从少年时升上奥支,常见青派之人这样拉手,也都看得惯了,知道如何去做,一时却不敢冒失,忙转脸望着师父。
冷云痴两道短眉从进入内堂一直蹙紧,这时舒展开来,摇头道:“你发甚么呆?为师下过的命令,甚么时候需要讲上两三遍?”
黎绍之道:“我…我…”他粗犷而诚厚的面庞又一下子红了,这次却是喜悦过度,大声道:“是,弟子听见了,弟子明白!”忙转身要和吕长楼拉手,一边又想跪下谢师,身子无所适从地转了两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冷云痴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行礼,他才赶紧伸出左手,以青派的手势和吕长楼相拉。
吕长楼笑道:“黎师侄,今后可得称你黎教头了。吕某将替你择日,让你行起誓之礼。”
黎绍之惶恐道:“不敢,吕师傅还是叫我师侄罢。我风师姑才是吕师傅的同僚,我虽做了教头,也不能教你功夫,怎当得起‘登危崖刀’吕师傅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