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侍桐果真支起了一个小小铁锅,煮了一道素淡的羹汤。殷迟时而见到仆役打扮之人进帐来与侍桐说话,却也只是些安排行程、曝晒药草的琐事,实不知侍桐家里是做甚么行当,这一群药僮又何以来到天留门的地盘。经过日间的折腾,他气力不支,便静静躺在炕上,裹着薄毯,望着侍桐忙进忙出。
毡房角落里一根粗大牛油烛,照出她专注温雅神情。那铁锅架在毡房之外,殷迟望着她侧影,摇摇晃晃坐起身来。他一动,侍桐立时便发觉了:“你要做甚么?”
殷迟见她那全无机心的眼睛里,彷似在问自己是不是又要捣乱,忍不住笑了开来。侍桐忸怩道:“笑甚么?晚饭就快好了,一会儿我给你拿进来。”
殷迟笑道:“我想出去,坐在外边吃。”顿了一下,道:“咱们一起坐在外边吃。”脑中浮起当日在西蜀的小山村,与康浩陵一同接受乡人款待的温馨情景。
尽管过去几日殷迟神智不清,侍桐也已知道,这人的主意说出了便不会再改,拗是拗不过他的。微一犹豫,便搀着他走到帐外。殷迟接连多日缠绵病榻,到此才嗅到野外的新鲜气息。这时暮色四合,柴火上冒着烟的小铁锅渐渐看不分明,只有火焰偶尔映到两人脸上。殷迟指着小铁锅问:“这样少,两个人怎能吃饱?”
侍桐道:“你先吃,我跟他们一起。”她说的“他们”,自是那几名药僮,他们在草原上支起自带的小帐棚休息,并没来寄居那牧民家庭的毡房。殷迟出现以前,毡房只住了侍桐一名女子。这些药僮年龄均在十五上下,对侍桐颇为顺从。殷迟心想,瞧来侍桐可能还是家里的大丫鬟。
殷迟摇头道:“你定是天天都跟他们一道吃,今天破破例,好不好?”
侍桐微笑拒却:“我是下人,郎君一看便是比我尊贵之人,我怎能和你共食?”说着在铁锅里轻轻搅动。一股米香混着不知名的鲜甜之味扬起,殷迟大吞口水,这才当真活了转来,心想:“我只道自己的五脏已在劫难中尽数报废,却原来我还懂得闻香、晓得饥饿。”笑道:“我才是下贱之人呢,你这身衣服可比我整个人还值钱。”
侍桐横他一眼,略有责备之意,道:“贵贱之别,又不在于衣服值不值钱!我的衣服,是我家小娘子爱惜我,硬要裁一套给我,又迫着我换上的。我不换,她还骂我呢。你虽然并不表露,但我见过的世家郎君千金多,知道你教养是不差的。”
殷迟暗自惭愧:“她只见过我杀人骂人,见过甚么教养?想来是她身为大户人家使婢,主人日常相接也都是地方大族,因而看出我读过几天的书,学了一些应对进退。”不禁感激起母亲应双缇来。但旋即强将这念头抹去,只因一想到无宁门,胸中便一阵闷痛,知道眼下再怎么祥和宁静,自己终究是一个回不了家的垂死之人。
他低下头来,在羹汤的热气中眨了两下眼,将那闷痛眨掉了,又抬起头来:“没那么多说的。我不管,就要你和我一起吃晚饭。平日…也没甚么人陪我吃饭。”
他这样摆明了撒赖,侍桐也拿他没辄,虽则此事大违她生平惯例,也只得犹豫着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彷佛日间的惊心对峙、前夜的忧伤失控都未曾发生过。殷迟学会了羹汤中神秘的香味是来自湖底草类,由药僮们在那大湖底采摘而来,据侍桐说,味道便跟海藻紫菜十分近似,功效也差相彷佛。才刚鲜嫩嫩地摘上来,便被侍桐放进了锅里。
他轻啜汤头,只觉鲜美如同肉食,草叶留住了湖水里的盐粒,咸、甘、鲜三味俱全。侍桐另在羹里放了从南方带来的碎米,煮成了便浓稠而饱肚了。
殷迟从未见过大海,听侍桐说起海草,有些不明所以,随即想起无宁门附近也有湖泊,含盐量极高,里头也长了些草,却不知道那或者还能吃,大是兴奋。侍桐忙道:“主人说,有些是有毒的,可不能任意采来吃。”
殷迟笑道:“你认得哪些能吃,那你…”几乎要说“那你随我回无宁门去,帮着鉴别”,却又住了口。这才知道,天留门受刑之后,自己已是背负着何等阴影。
——可以说,他此生再不是个清白之身,既中了有形的剧毒,又甩不开敌人跟踪的无形威胁。回不了家是一回事,便连谈笑间提起了家,竟亦这般沉重。
纵然侍桐对他的处境已十分清楚,殷迟亦不愿再提,于是转过话头:“你家主人是位大夫么?怎地要你们千里迢迢出来采药?”
侍桐道:“不是。我是随我家小娘子出来的…”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殷迟不解地望着她。侍桐微笑道:“…我家主人说,他的医理是少年时有缘读过些书,如今也只是接着摸索罢了,但既然小娘子要出来,下人须跟着服侍,主人便命咱们…命咱们四处找找,瞧有甚么新鲜的物事,带回去让厨子烹调。”
殷迟这才明白,道:“原来贵上喜爱品尝美食。”
侍桐微笑思索,记起主人的种种言行,道:“我家主人爱吃也就罢了,他还喜欢亲自下厨。可是他的手艺呀…我家小娘子尝了以后说:‘半道出家,还欠磨练!’我家主人不服气,更是一门心思要搜集珍贵食材,多多试验。”
殷迟笑道:“这样的一家之主,倒也罕有。”
侍桐道:“是啊。他说有句话他就不乐意听,叫做…嗯,君子,君子甚么厨房的?”
殷迟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说有德行之人,心地仁慈,不愿意接近宰杀牲畜的场面,否则不忍心吃下它们的肉。”
侍桐拍手道:“对对,主人说他不是君子,宰个把禽兽没甚么关系,卷起袖子便上了。他又爱穿白衣,多漂亮的一身雪白哪,沾了血他也不在意。他说一定要自己宰,才知道怎么调制那割下来的肉么。他还说他人也杀——”忽地醒悟,一惊之下,紧紧抿上了正说得开怀的小口。
殷迟心道:“是了,她家主人杀过人。哼,果然不是普通的商贾,连康大哥也被瞒过,一迳替她遮掩。那时她家主人派她跟踪康大哥和我,不知要做甚么。”但这刻多么宁和,他真不愿想起半点江湖仇杀之事,侍桐说漏了口的那半句,他只装作没听见。
侍桐只是性格憨直,一点儿也不呆,是家中的领头大丫鬟,自然知道殷迟心里在转甚么念头。她泄漏了主人的秘密,无措地低头不语。两人这时并肩坐在草地上吃晚饭,这晚云多不见月光,四野深黑如浓墨,仅有眼前的小小火堆,侍桐直有与殷迟相依为命的错觉。她突然觉着奇怪:这似乎是第一次,回想起那日在成都小酒家的惊险时,她再不对他感到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