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模模糊糊地想:“过去十多日,我吃过青草,吃过自己的血与尿,吃过伤口的痂皮,而今更有甚么要求?”此时他每讲一句话都要费劲,一心要对这温婉无比的少女谦谢,却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忽地叫道:“哎呀,大姑娘,你怎地拿自己的干净食盘去接他吐出来的物事?”
那少女回头道:“对不住啊,姨,这只盘子我也向你买了罢。”
那妇人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不要你钱。你这…唉,回头我再给你一只干净的,不要钱!”
那少女笑道:“谢谢姨。这里我能照料啦,你忙去罢。”
那妇人如何离去,殷迟也不大清楚,只知所在是一座低矮的小小营帐。帐里的布置半胡半汉,想来是因为位在天留门左近,此处地近西域,多种民族杂居之故。而那妇人的胡汉混合口音也就不足为奇。
他越看那少女越是面熟,但自己行走江湖,除了天留门人外,从未结识任何女子。何况自己一出无宁门便是步步荆棘,几时遇过这样一位纯良憨厚、体贴人意的可爱少女?
帐中剩下了他二人。那少女见他注视自己,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却不是方才的羞涩,竟彷佛有些害怕。她坐在殷迟身边一张圆筒小凳上,原本扶在殷迟肩后的手缩了回去。
她这一戒备,殷迟登时想起,伸出手指着她,道:“你,你是那个使婢,你…”他头痛欲裂,想了半天,直想到那少女面上笑容也消失了,畏缩地瞧着他,他才想起,微弱地叫道:“是你,是你!你主人家里是澧州的,你名叫侍桐!”
那少女正是司倚真的使婢侍桐。她低低惊呼一声,不由得站起身来,结巴道:“你毕竟认出我了。可是,我路过见你快要死了,我……”
殷迟当下便明白了,方才听她说“咱们出外采药”,这少女不知为何,在采药途中碰巧路过,撞见自己被弃置湖畔,不忍见自己死于荒野,便将自己救了起来。他颓然叹了一声,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感叹难已,偏过头,向她略带顽皮地微微一笑,道:“你是那个‘溪山十里桐阴路’的桐。”
当日二人在成都外酒棚相遇,侍桐奉主人江璟之命跟随康浩陵,要看这名大胆闯宫的的南霄门少年还有甚么异常举动。却不料文玄绪手下那批靠断霞散统御的三山五岳旁门之士,也正追杀康浩陵,要报文玄绪之仇。殷迟现身救援,与康浩陵联手,将一干旁门左道之人杀光,割下了众人头颅。在草丛中窥探的侍桐惊得呆了,来不及逃走,被殷迟一下子揪出,问了她名字来历,更迫她立毒誓不泄漏所见之事。当时侍桐说了自己真名,但一提起家主时,因长年守密,自然便以江璟捏造的假籍贯相答。
而那句诗,却是侍桐见到殷迟切割人头,惊惧过度,语无伦次,冲口讲出了司倚真才教过她的诗句。还记得那一日,这傻女孩的狼狈劲儿,连恶狠狠的殷迟见了,也哑然失笑。这件往事颇为奇特,侍桐那位家主的身份又始终不明,殷迟这时若非病势沉重,自是一早便想了起来。
侍桐想起自己的糗事,小嘴微微扬起,似乎想笑,又顾忌着笑不出来。殷迟微笑道:“你还怕我么?”
侍桐不答,却低声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不记仇,实在你伤得太厉害…”
殷迟道:“我跟你没有仇啊。你怪我逼你发誓?”与侍桐一问一答说了这许多话,只觉胸中真气快要散去,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侍桐观察他半晌,迟迟疑疑地走近,却不答话。殷迟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担忧的眼色,这眼色自己何曾在江湖上见过?便是无宁门中,人人关注他一举一动,对他督促,也对他尊重,却也绝无可能这样地瞧着他。自己未满十岁时,阿娘便再不曾对他投注过这样满盈的爱怜。
他心中只觉从所未有的柔软,一阵冲动,道:“你终究是怪我。好罢,你救了我,这命归你也无妨。你若是不解气,尽管也…也割下我头。”他几乎是气若游丝,说几个字便顿一顿,这话却是衷心而发,说得十分爽利。
侍桐皱起眉头,她不喜欢听到这种动辄拿生死许诺的重话,更何况她最怕听的,便是甚么割人头的事儿。但殷迟的诚意是明明白白的,她抿了抿嘴,终于冲他浅笑了一下,笑意中尽是宽容。
二人默然相对片刻。侍桐轻轻地道:“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
殷迟勉强抬起手,指指自己鼻尖,笑道:“是,那是我。我是坏人。”
侍桐摇摇头,面色逐渐转为款款温柔,又似有些悲伤,柔声道:“你不是坏人。我现在才知道,你…你是个不幸之人。”
殷迟一凛,问:“你说甚么?”
侍桐道:“我甚么都知道啦。难怪,难怪你要迫我发誓,难怪你怕人见到你行踪,你的身世实是……”
殷迟也不知哪儿生出一股突发劲力,霍地踢开身上毯子坐了起来,左手疾出,抓住了侍桐衣襟,将她往自己身前扯过。侍桐啊的一声惊叫,不知该不该反抗,攀住了他手腕。殷迟厉声喝问:“你知道了甚么?”
侍桐惊惶地道:“我,我不…你这几日以来,说了很多…”
殷迟喝道:“我讲了甚么?你说,你说!”
侍桐与他相距甚近,见他几乎是发青的惨白面上,因激动泛起一阵不寻常的红晕,眼光中杀气大盛。他拳头颤抖不已,却牢牢捉住了她领子。她明知殷迟这时病弱得可能还打不过自己,又手无寸铁,仍不知为何感到畏惧。
——因为殷迟的杀气底下,似藏着一种极端的恐慌。他明明是暴起攻击的那方,怎么却显得似是比她更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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