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身上火烧一般烫,但身上的痛苦已不再要紧,因药性而慢慢升起的心魔,才是无可抵挡。他眼前景物彷佛件件融在水中一般,幻异莫名,令他惊恐更甚。一时觉得地面柔软,自己深深陷下;一时又觉自己身子忽大忽小;有时飘在空中,有时跌落下来。耳边轰轰响着车水马龙之声,以及无数行人的交谈,好似走在世上最喧嚣的闹市。但这地底洞窟、极刑刑场,哪来的闹市?
他只得残存的一丝神智:“原来我身子心灵,皆是从此残破。我只知自己原是条烂命,不料竟要朽烂至此!”
韩浊宜忽道:“冯门主,到这时你还不下手么?”
冯宿雪一怔,道:“甚么?”
韩浊宜道:“连日来他受尽鞭打,死也不说黑杉令下落。当今世上,知道黑杉令写了些甚么的人,只剩常居疑一个,而要找到那老匹夫,殊为不易,又不知他是否当真已归中土?即使寻到了他,以他的死硬脾气,说不定宁可自尽也不吐实。咱们终须找到令牌,便不用将全盘打算都寄讬在老匹夫身上。”
冯宿雪道:“先生是要——”
韩浊宜皱眉道:“动手啊,让小畜生说话!小畜生这时远比拷打之时脆弱,这苦可比死还难受。你给半枚神凝丹他服下,暂时解了他痛苦,他非把令牌所在说出来不可。”略一沉吟,道:“用丹炉炸裂时捡到的那批‘神凝丹’,便不算浪费。”
冯宿雪不答,望着辗转呕血的殷迟。韩浊宜不耐地大声道:“我让你动手!”语调颇为无礼。
韩浊宜自视甚高,又心胸狭隘,只当天留门是代替他看守炼钢与制药等基业的部属,他向来不真正尊重天留门的门主,何况冯宿雪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流之辈?
他这趟上山,是来诘问丹药转性、军士出现中毒症状之事,早不在乎跟冯宿雪破脸。冯宿雪胆敢欺骗他,将殷迟留在卧室中守卫,更是令他怀恨在心。若非池水与药房爆发连串意外,必须同心协力治理,而冯宿雪又改而对他唯唯诺诺,他定然不会甘休。这时瞧冯宿雪似乎又要违背他心意,他心中不满便难以抑制,开口就把冯宿雪当作了下人。
殷迟听得一清二楚,他已不能思索,只反覆告诉自己:“我不说话,我一句话也不说,只当自己死了。”在此情状下,一旦开口,谁知道会否便泄漏了真相?
冯宿雪一挺身,冷然道:“我听见韩先生的吩咐了。”向门人道:“将那批神凝丹都拿过来。”
那批炼坏了的神凝丹取来之后,冯宿雪趋前将一整瓶丹药放在殷迟面前,低声说道:“毒发之时,在舌下噙半枚,使之渐渐溶化,可缓解毒性…服完便再没有了。”
殷迟横卧于地,瞧了那瓶神凝丹一眼,抬眼睨着她。他心魔生出幻觉,她的艳丽脸庞与丰腴身段,看似旋扭转动,一如袅袅轻烟,直似鬼魂。殷迟不禁打了个寒噤。但她轻飘飘的黑色衣袖掠过自己一丝不挂的身躯,那触感却十分真实,便像是以往数不清的缠绵…
接着又听见她说:“毒发或服用神凝丹之时,倘若饮酒,即有僵瘫之险,死不死却是难说。此外,神凝丹一旦服下,你体内便多了一重新的药力,又与断霞散不同。久而久之,神凝丹也将越服越多。神凝丹仅作替代之用,并不解毒,终非长久之计。”
韩浊宜在那边叫道:“冯门主,你跟他说些甚么?问出甚么了没有?”
冯宿雪并不搭理,伸袖拭去殷迟面上的鲜血,手势轻柔熨贴,道:“只不过你今日虽然没死在池底,终究已活不了几年。说甚么长久之计?”见殷迟鼻中又淌出了新的血来,撩起衣袖,望了一会儿上面的血迹,眼神意味深长,终是懒洋洋娇笑一声,袖子一拂便回到软榻中坐下。
韩浊宜等候半天,没听见冯宿雪回话,微怒道:“这是捣甚么鬼?”
冯宿雪冷冷地道:“一会儿将他弃在野地里,派人跟踪、伺机行动便是。你瞧他这神情,随时都要撞剑自尽,能在此时屈服么?即使不自杀,依他脾性,怕也要说个假消息,累得咱们空走一趟。”
韩浊宜道:“派人跟踪,大费周章。你是有心饶他,是也不是!”
冯宿雪转脸看着韩浊宜,声调平板地道:“小女子说跟踪,便跟踪。这小子是天留门的囚犯,受的是天留门之刑,怎么入池、怎么下药、行刑后怎么处置,该是由天留门承担到底。”
她见韩浊宜双眉竖起,放软了语气,道:“自来断霞池浸洗之刑,几曾有逃得性命之人?先生何必担心秘密外泄?再说到令牌,我对这少年的性子是很熟悉的,他此时仍不讨饶、不招供,那便是当场死在这儿也不会再说一句话。等到药性入体,折磨得久了,又有心魔作祟,方有可能改变他心志。咱们慢慢地来罢!”
韩浊宜哼了一声,“跟丢了怎么办?”
冯宿雪微笑:“不至于。我们搜到他时,他身边并无剑谱,是否已赌气毁去,也很难说。天留门要查找剑谱下落,怎能马虎?再者,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多半要回无宁门等死,令牌那还不手到拿来?”
二人这番对答,尽管暗潮汹涌,却都是压低了声音商量。但殷迟在不绝于耳的幻听之中,仍听见了“无宁门”三字。
…他们在说的,是家呢。
那是他身心再怎么苦难也不会忘记的家园,那家园再怎么贫寒、被仇恨阴影笼罩,依然是他心头挚爱的唯一归处。
于是殷迟挣扎着将一瓶神凝丹咬在嘴里,奋起意志力,心想:“好,你们要跟踪我,我便不回家,死也不回去!”
冯宿雪与韩浊宜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扬声下令:“远远地扔到湖边去,别让他在后山添乱。四日行程之中,吊住他一条命。”接着又命两名门人近前,悄声吩咐。
天留门人应了,抖开草席,裹尸体一般将殷迟卷了起来,连夜出发,往山外而去。
而那湖边,正是殷迟熟悉已极、在水上练习踏浪轻功之处,从前他常骑了马,与冯宿雪相偕前往。一座深广的蓝色大湖之外,方圆数十里唯有草原与山丘,间或有少许矮树,有牧人偶尔路过,却鲜少长时栖息。天宽地阔,难以躲藏,也没有人烟可以援救接济。
天留门人在途中喂了殷迟清水,又拔草喂他,填住了他肚子,果然当他畜生对待。不一日来到湖边,将殷迟连着草席掷在地上,便拍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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