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饮已久,星移斗转、乌云飘过,康浩陵本来甚是健朗,全不觉山间晚凉,殷迟这话却问得他体躯之中莫名一阵发寒。
他心头慌张,暗暗自问:“我…我在怕甚么?”
殷迟听他不答,也自寻思:“他若记得小时候在无宁门住过,我的身世不多久便要揭穿了。但这话又不能不问,他娘亲的骨灰,就在咱们无宁门的坟地,我只盼能领他去祭拜,让他尽孝,终不成永远瞒着他。”
康浩陵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是见过我娘的。你别笑我,见没见过娘都记不起来,我…我是真的想不起来。娘…多半是不在了。”
殷迟正色道:“谁来笑你?想来令堂在日,你还很小,又或是聚少离多。”
康浩陵只感恐惧之意一阵阵袭来,大口饮酒也止不住那惧意。放下酒坛,以师门养气之法运转内息,空虚的躯壳才勉强感到一些温热。他竭力思索,道:“我不记得娘的样子,却记得…她有一日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为甚么不见,在那之后,我走了很长的路,翻山越岭,然后…南霄门便成了我的家园。”
殷迟奇道:“你那么小,自己一个人走山道?”
康浩陵瞪着夜空,瞪得眼眶也疼了,像要从空中望到当日情景,夜空中却只得遮蔽星辰的乌云。他断断续续地道:“似乎…似乎见过一个阿姨的,阿姨很是温柔。还有别人照顾我,我不记得在路上吃过甚么苦。就是…就是很想娘,我老想着回头,娘的踪影却无从找起……”
殷迟心想:“原来阿娘当年命家仆带康大哥上路,也曾交待仆人对他好好照顾。起行之前,阿娘待康大哥也不错。她虽然容不得康大哥跟无宁门人抢饭吃,还要藉南霄门之手陷害他,到底心软……”
“倘若甚么事也不曾发生,康大哥母子留在无宁门,阿爹也平安回家,康大哥多半会做阿爹的弟子,成了我的师兄,多么有趣啊…唉,咱俩的命途已是这样,凭空设想不曾有的好时光,又有何益?”
娘亲“不见”的往事太过令康浩陵惊惧,此时重头翻起,心底彷佛被抽去了一块。自有记忆以来,南霄门便是他的家,练武极为忙碌,身边都是同门,没有亲人也不觉怎样,只是他并非一出生即成孤儿,究竟记着一些幼年的浮光片刻。他在生长过程中,不由自主遗忘这段惊心之事,一旦想起了,便管不住横冲直撞的思绪:
“是了,甚么娘不见了,娘是死了,正是在那时死的!我们那时住在怎样一个地方?是家乡么?为甚么想不起来?爹呢?我见过爹的,我曾经喊过爹这个字的…爹却到哪里去了?…那阿姨又是谁,为甚么再也不露面?阿姨若是我的家人,我还能找着她么?”
蓦地里,又想起一件极为奇特的事情来:去年此时,在成都府的城墙边,他见到了司倚真的师父,那个气派俨然、内功了得之人,自称商贾、状似书生。他觉着这人十分面熟,可这人说话是南方口音,自己的生平交游对象之中,从无这么一个年近四十的江南商人。司倚真的武功家数,他也陌生之极。
——然则自己上次见到此人,是否就在那缥缈难知的幼年?
在此之前,康浩陵生平与江璟仅有二面之缘,第一次是北霆总庄外的山坳,母亲妘苓牵着他,让他谢过这位救了她一命的叔叔。第二次是后山,妘苓骤听夫郎已遭火冢处决的噩耗,呕血晕厥,江璟运功替她调治,又助惊恐的浩儿顺气安眠。这两回相遇,除非江璟现身于此,否则康浩陵是想不起来的了。
不知何故,自母亲悲痛呕血那刻起,幼年浩儿的记忆便支离破碎。
但他长大后回想,却知道爹爹比娘还早消失,他始终无缘得知爹爹当年的最终下落,这又是另一件大惊恐事,短短数月间,幼小孩童饱受惊吓。现在这个开朗的南霄门少年,连父母姓名均已忘却,亦就是说,母亲呕血之前的事,他也有很多记不得了。那夜他窃听火冢场,黎绍之夜半私祭康靓风,提到南霄门主之妹,他便浑不知是谁。可见得母亲的姓氏,他当下是毫无印象的。
甚至于,他自己的名字,究竟是通过师父妘渟的重新教导才记住的,或是他仍存有爹娘教他认字的回忆?亦无法说得清了。
——“我叫康浩陵。爹娘要我以后做广阔的山陵,抱…负高伟,胸…胸…胸襟广阔。”
这是浩儿向自称范叔叔的江璟介绍自己名字,稚气的嗓音照搬爹娘的话语。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康妘夫妇、司远曦、韦岱儿,尽已谢世。如果没有记性绝佳的江璟哪天亲自提醒他,他自己可还记得么?
他依稀感到,司姑娘师父的面目不是全然陌生。但这人是谁?在哪儿见过?见他的前后有甚么变故?在他心上,却彷如了无半点印痕。
深埋已久的可怕回忆,这刻如同沸水的泡沫,乱无章法地冒起,压也压不下,令康浩陵脸色大变。他白日救不下宋惠尊,与刺客狠斗,原已有些管不住心性,抓不到刺客又令他愤慨,一整日总有些恍惚,再受到殷迟身世的感染,心中向来的安稳,好像全崩塌了:
“殷迟纵然凄惨,至少知道他爹娘是谁,知道要报仇。我却甚么也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