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了地道,方才斗室中烛火掩映的舒适感受荡然无存。冯宿雪带着他穿过几道暗门,在曲折如蚁穴通道的长廊内前行,沿途山壁都点着绿焰灯。
殷迟对土木构筑之学一无所知,从未听过世上能有这样迷宫般的布局,而暗门的关节又是以极其轻质的金属所铸,发动时并不会震动山壁。这等巧技,不但在无宁门的庄子从未听闻,即使他自幼在无宁门诸人指导下,背诵王府、皇宫、门派的地形,也想像不来。暗道:“幸而我本来就不想逃,纵使他们放我在这山腹城中乱走,我也逃不出去。”
行进之间,隐隐听见前方有嘻笑奏乐之声,愈往前,愈清晰。地道突然间走到了尽头,冯宿雪左拐一弯,消失不见。
殷迟忙跟过去,原来地道在此处折成一个回头之角,向左一转,眼前现出一扇紧闭的木门,那嬉乐之声正在门后。冯宿雪停在门边,殷迟险些撞上。冯宿雪微抬左臂,挡在二人之间。
殷迟闻到那媚人的体香正便在自己身侧,心口又是奇特地一荡,戒心随即筑起:“她这一抬手臂,倘若迳以肘锤袭击我,或是朝我撒甚么毒药,岂不危险?这女人心意未明,本领却定是了得,随时可以杀了我。我行走在强敌身旁,怎可大意?”
冯宿雪低声道:“你猜门内有甚么?”
殷迟道:“你带我来此,就是要开门让我瞧,何必装神弄鬼?”
冯宿雪嗤笑一声,将门拉开了。门后现出一个大房间,四壁亮晃晃点满了绿焰灯。那木门相当之厚实,一拉开,乐音、歌声与笑语登时变得极响,同时一阵难以言喻的甜蜜异香扑了出来。
但见房内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面带笑容的天留门人,此外有十多人正在纵歌起舞,急转不休,韵律有致,辨不出是何地何族的舞蹈,似是随兴而起,偶见散乱。起舞之人个个大汗淋漓,脸上却满是欢畅,看来已经载歌载舞了很久,也不闻丝毫喘气之声,彷佛精力源源不绝,有如内功精深的高手。墙角另外坐着四五个各持乐器之人,神情也是这般喜悦不禁。
殷迟怔怔地望着,耳内灌满了越奏越高、越叠越激昂的乐音,过了一会儿,乐音渐乱,那四五人按笛弹弦的手发着抖,但乱中有序,依然协调,甚至比刚才更悦耳,更催人起舞。
殷迟一路见到的天留门人总是面无表情,偶或杀气十足,几曾想过这帮如妖似邪的灰衣人也有如此松懈狂欢的时刻?绿焰光里,那数十人欣乐已极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诡谲。他不断地转着念头:“他们都醉了么?酒醉之人哪有这样精神的?唱歌哪里能唱得这样好听?”
忽觉眼角馀光瞥见了甚么怪异扭动之物,转脸去看,见奏乐者身旁卧着一男一女,正自互相接近,竟是懒得起身,便似两条虫般蠕动靠近。去到了彼此身边,那男子手一伸,扯开了女子的前襟。女子不但不闪躲,更挺起上身迎合。
殷迟双颊一热,忙移开了目光。却见房内好几个男女天留门人已是或立或躺、成双成对地缠在一起,衣服虽未卸下,但隔着衣衫相互摩娑的姿态极之露骨,与裸身相缠早已没有了分别。
他自幼受出身正派的母亲严加管教,自不用说;钱氏兄弟等人并不是谨严君子,昔年在长安便爱逛娼家,移居西域后也颇有风流事迹,但他们担心耽误殷迟练功,在他面前尽量少提男女之事。殷迟自己,也未曾对无宁门左近的牧民少女动过心,彷佛一生只有练功报仇,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温柔绮念。
骤然之间,冯宿雪将一幅世间少有的淫乐场景展现在他眼前,不容他逃避,极致的声色不容他不听不看。愕然反感之馀,心尖上那一股荡漾之意又生,如涟漪般扩大,“原来…人是可以如此快活的,原来这世界不是只有悲苦和仇恨……”
颈旁气息细细,是冯宿雪凑过了脸来,悄声问:“你觉得如何?”
殷迟被那诡异绝伦的情景弄得手足无措,并不答话。
冯宿雪又低声道:“出来说话。”又紧紧关闭了门,转身回进曲折地道之中,走出二十馀步才停下。
殷迟随之走出,临去前忍不住又望了房间两眼,见到他们传递着一个细长的琉璃瓶子,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地往嘴里灌。地上肉色隐隐,交缠的男女忙不迭地解衣撩裙。他不敢再看,匆匆走到冯宿雪跟前,竭力收摄心神,沉声道:“让我看那个干么?”
冯宿雪见他从迷乱突然转为庄重,轻轻笑了几声,才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若应承了,不但能拿到文玄绪毒针解药,还可尽享你方才所见的人间至乐,那九条人命,也着落在我身上一笔勾消,天留门永世不向你寻仇。这三件好处,你说怎么样?”
殷迟听见“人间至乐”四字,又觉得房中欢悦无涯的声音仍隐隐传入耳中,心想:“她给我偌大好处,要我去做的事,就一定对我有极大的坏处。”
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也不及细思理路为何,顺口便说:“你天留门剑术高超,甚么西旌赤派青派的对头会杀不了,要我去杀?你们何时又跟西旌之人结怨了?”
冯宿雪款摆身子,向他走近两步,道:“你的确聪明,估到了一半。但我不是要你杀一两个人,也不是有甚么西旌的仇家。”
殷迟道:“我横竖在你们掌握之中,你爽快地说罢!”
冯宿雪道:“我喜欢你的杀性,喜欢你与世上那么多人为敌也不惧怕,所以我要你学全了‘画水剑谱’,为我冯宿雪办事,为我的图谋去杀人。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