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七月,梅雨季节一过,天就突的热起来,即使闲闲的呆在屋里什么都不做还是有些透不过气。老鼠大概又要搬去冰女家住了,她管这叫消夏,我其实是受不惯吹冷气的,只有实在耐不住的时候才吹吹,又没有冰女的好能耐,这酷热的夏天一来还真委实难熬。不过幸好,今年夏天有了瓶儿,她可是广有消夏良方的,什么避暑莲子羹啦冰镇酸梅汤啦伏日绿荷包啦,真是花样百出,吃的我是身心俱爽百热全消,有人照顾的生活,幸福啊~。
“主人,竹子该浇水了,您要亲自去吗?”瓶儿翩然走来,手里还端着一盘蜜汁冰凉瓜,“要不您先吃点这个再去吧,天台上热着呐”
“嗯,还是瓶儿心细”我用牙签穿起在雪碧汽水中冰过的凉瓜条蘸上蜂蜜放入口中,香甜冰凉,比冰淇淋好吃多了,吃罢凉瓜,抹抹嘴我就出了门,瓶儿跟在后头,肩上扛着阳伞、躺椅还有一个车用的小型冰柜。今天不是周末,我们走的又是楼梯,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邻居,不然让人看见这么一位芊芊弱女扛着和自己差不多分量的东西准会瞠目结舌。你们觉得我像奴隶主?哼,要知道我待瓶儿可是非同一般的不薄,上百元一支的欧洲空运香水百合,还有蓝玫瑰、黑紫郁金香等等这些天价的花卉(据说是色泽越深的花朵蕴含的能量就越多,就好比爱狗狗的人给所养狗狗买名牌狗粮一样),瓶儿开口要多少我就买多少给她,见过这么大方的奴隶主么?
建筑设计师都是一样的,不管多么豪华的公寓,楼梯间都是一样的昏暗简陋,让人联想到鬼怪电影。登上最后一阶楼梯,推开厚厚的铁门,眼前立刻霍然开朗,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绿逼入眼中,是绿,而不是毒辣的阳光,我深深呼吸一口植物们为我带来的清新空气,呵呵,感觉真好,同时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栋公寓的设计很独特,楼顶没有沿用现代设计的惯例做成斜面或是锯齿状,而是留了一大片平坦的天台,说是为现代人的忙碌生活创造一处可以放松的空间。本来我是很喜欢来到楼顶透透气看看星星的,可是最近楼上搬来了一家酷爱烧烤的人家,入夏以来隔三差五的就在天台大开烧烤会,弄的到处乌烟瘴气。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了,索性听了瓶儿的建议,出钱向房地产公司买下的整个天台,然后让灵惜的花行出人给培土移植了大片的南竹,硬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种出了一片竹林。当然创造这个奇迹还是全靠了灵惜,天台上的土层不能太厚,而竹子喜湿,根又不能扎的太浅,要不是有灵惜为我特制的泥土,这片竹林还真是没办法存在呐。
说是来浇水,其实也就是来玩的,展开禁制把整个天台罩住,施一个招雨的小法术,剩下的工作就是撑开阳伞支起躺椅舒舒服服的躺在下面看竹听雨。不一会,雨下完了,我撤去禁制,瓶儿下去准备晚饭,剩下我一个躲在竹林中消遥自在。这些南竹长的实在漂亮,颗颗都在五米开外,青翠挺拔,太阳经过密密层层的竹叶漏下来的时候早已失去了火热的温度,我索性撤去阳伞,任那尖尖叶儿上挂着的水珠随风飘落我身上脸上,原本热热的夏风穿过竹林之后也变得凉爽了,我喝着冰柜里拿出来的麦茶,听着沙沙的竹叶声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你…睡着了么…?”好像有人在摇动我手臂,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着话,身在梦里,听的不真切,凉凉的气息喷在颈上,无奈睡的太沉,怎么也不能从混沌中醒来,只听耳边又说
“那个…我有事…想请你帮忙的…你听得见么?”声音又清楚了一些,朦胧中觉得声音是阴郁且潮湿的,听起来很不舒服,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那..那你是答应了?”
“嗯”我随口应声到,只希望这不舒服的声音快点消失,对方似乎很欣喜,咕咕噜噜的好像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就消失了,听不到恼人的声音我安心的一觉睡到天黑,直到瓶儿前来叫我吃饭。
“主人,怎么了?”瓶儿的声音把我从发呆里拉出来,我回头看看竹林,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倪端。
“没什么,总觉得睡着的时候和谁说过话”
“没有人上来过,我一直看着楼梯口呐,主人你是做梦了”
“哦”
下午睡太多觉的坏处就是夜里失眠,都半夜了,我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折腾,尽管温度已经不热了,四周也足够安静了,可我还是睡不着,脑袋里似乎有一万只虫子在飞,实在睡不着了,我起床倒杯水,打开电脑,开始玩起雪尘前些日子送我的程序。那是一个…怎么说呢,称它为人工智能可能简单了点,雪尘也没想好给它起个什么名字,确切点说它是一个“妖怪”,一个由电脑程序逻辑创造出来的妖怪。它生存在电脑的空间里,和人工智能不一样,它的思维方式不像人类,而是完全像一个妖怪,而且这家伙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在雪尘家机器上装了这么些日子,说话的口气就有几分像妙九了,我于是赶紧趁它没变成电脑版的妙九之前赶紧将它复制到了我自己的机器上,现在我就在跟它聊天。聊些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你们了,要是把内心不能对人说的话都告诉你们了,那我还怎么有脸继续混呀。
“小葻小姐~~我来了~~”阴惨惨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搭在我肩上,我不提防给吓了一跳,本能的擒住那只手向后翻去,只听“啊呀”一声惨叫,我回头一瞧,一个“人”被我扭住了胳膊动不了,疼的只哆嗦。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间里”我厉声喝问
“我….我….唉呀疼死了,你先放手啊,胳膊快要断了”我稍微放小力道,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泛着绿光的非人类的脸,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长的丑不是你的错,不过扮苦瓜脸吓人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皱皱眉头,先不说相貌如何,单看这种苦瓜脸的表情就让我混身不舒服,要是它敢张嘴喊出“我~好~苦~啊~”这几个字我立刻给它一拳送它去投胎。“说,你到底是谁,来我房间干吗?”
“是你答应我的啊,不然我怎么进的来?”苦瓜脸说到,嗯?说的也是啊,鬼魂进入生灵的房间,必定是跟生灵有一定的关联,不然根本不可能,难道我真的答应他什么了么?(在这里友情提示诸位看官一句,若是在迷糊的状态下有生人问你什么话,千万不可随便答应,否则可能引祸上身哦!)
于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深夜,我不睡觉也不玩电脑,就坐在卧室里跟这个一脸苦相的鬼魂你来我往的争论,最后终于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我确实答应了要帮助他,并且我得遵守承诺。
唉,我这不是找罪受嘛!(白痴,你什么时候没找过罪受?!)
“不过,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呢?”我上下打量这个苦瓜,他被我犀利的目光瞅的有些不自在,“我怎么了?我感觉自己很正常啊”我用力吸起鼻子在他身上嗅嗅,突然指着他说:“你没有鬼魂的味道,你不是鬼魂!”他吓了一跳,极力辩解
“啊,我当然是了!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会不会时间太久味道变淡了?”
“胡说,时间越久味道越重才对,你根本不是鬼魂!”
“我不是?怎么会?那…那我是什么?”他的苦瓜脸更加苦了,似乎都要滴下绿色的汁液,我暗暗发誓从明天开始再也不吃瓶儿做的蜜汁冰凉瓜。
“算了,你也别挤你的苦瓜脸了,咱们还是说点正事吧,要我帮你做什么?先说好,太难的事情可办不到。”
“那么,找人算不算太难呢?”天呀,又是找人,我分明听见脑袋里嗡了一声,一万只虫子变为了两万只,我脱口而出:“不行不行,坚决不帮忙找人!”苦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眨巴眨巴眼睛,又皱了皱眉头,片刻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那好吧,不找人了,请帮忙让我早日投胎去吧”
“嗯,这倒不难,转世投胎,鬼之常情嘛,可问题是”我看看他,外表像鬼魂,气息有点类似于灵,身上还有浓重的草木味道,“问题是先得你到底是个什么?我都怀疑冥界生死簿上不会你的记录”
“啊,那我怎么办!”眼看苦瓜脸又要挤起来,我连忙好言安慰
“你先别着急,这样吧,先跟我说说你的经历,我也好帮你想解决的办法。”
“嗯,也好,其实我一个人呆了这么多年也早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唉”苦瓜长叹一口气,我分明听见一句无声的:苦啊~~~
很多很多年前,我也是一个‘人’来着,生前的事儿我记得比较清楚。
依稀记得是生在大清朝道光年间,我是扬州人,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小时候的名字已经忘了,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家里把我卖给了附近的昆曲班子《施家班》,师傅说我模样长的清秀,让我唱旦角,花名施绿依….
苦瓜絮絮的说着,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就停不住,一张苦瓜脸也舒展开来,原来细看之下他的样子还真是有几分清秀,倘若去了那层阴惨惨的绿色,未必不是一个风liu俊秀的美少男。
慢慢的我被他的叙述带入了两百多年前的江南水乡,同那个叫绿依的昆旦一起经历了一场凄惨绝美的情殇。
自从乾隆年徽班入京以后,昆曲历史上的“花雅之争”便以雅部正曲的失败而告终,北昆基本上被那些新剧挤的没了去处,也就是南方,还有些官儿爷乡绅的喜欢听,于是那些茶楼酒肆,梨园戏院也就朝朝晚晚的唱着,唱下去。
绿依五岁学戏,师傅说年纪小,根儿扎的实,易成才,师傅是班儿主,二十年前也是扬州城小有名气的角儿,后来退隐幕后做起了授徒开班儿的活。师傅管教徒弟向来是严厉出名,常见那在台上博得众人喝彩风光无限的师兄们被师傅骂的灰头土脸,绿依从小就怕,因此学的格外勤苦卖力,念白、身段、唱工,练的比谁都刻苦,尽管小小年纪的他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他年纪小又勤苦,师傅也就很少责骂,反之偶尔还会守着人面前夸上这个小徒儿几句。戏班是个小天地,但却也是个五味坛,什么样的人都有,彼此照面嬉笑,暗地里各自肚肠,绿依年纪最小,却也懂得处处小心谨慎,乖巧使得万年船,讨得那些长辈师兄们的欢喜,满戏班里倒也没有个为难他的。
绿依从小学唱旦角,平日里走路、身形、做派,无一不模仿入微,日子久了,连自己的性别也模糊了,清秀的脸庞,白皙的肌肤,柔软的身段,若不看那一条修整仔细的乌黑发辫,就是活脱脱一个小美女坯子。
转眼间绿依长到了十四岁,初次登台唱的是《思凡》,着一身青色佛衣袈裟,一对俊目却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停,停!我怎么听着像是那个电影《霸王别姬》呀!莫非你就是那戏中所说之人?”我皱皱眉头,怀疑的上下打量苦瓜,他茫然的摇摇头,待我向他简略介绍了那电影内容,他无奈的苦笑一声,
“戏子的命运能有几个是好的?若说苦,都是一样的,只是经历的各有不同罢了。”
十年苦功没白费,头次登台,绿依明白了一件事,师傅没看错,自己天生就是当戏子的命。临上台前还如筛糠一般抖的不成个儿,过门调一起幕帘儿一掀,被师傅推出去的那一瞬间,台下那些看客的目光如炬照在自己身上,心底里刹时有了一种沸腾的感觉,仿佛这灯火辉煌的戏台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原来自己就是为这一刻才诞生的,经历了十年的学戏生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喜欢上了唱戏。一提气,婉转如莺的调儿自然的从嗓子眼儿里流出来,一段唱罢台下已是掌声雷动喝彩满堂。
渐渐的,绿依的名字就在扬州城中叫开了,各大酒楼茶肆争着请他去串场,有钱人家唱堂会也都点他的名,甚至有那一帮成天喜欢舞文弄墨评戏听曲的闲散文人,评的扬州城的几大生、旦名角儿,把绿依也排入了其中。总之绿依算是在这小小戏台上唱出了名气,捎带着把“瑞庆班”这个本属于二流的戏班子提高了声誉。
名气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随之而来,美景如画的扬州本是自古闻名的烟花之地,青楼欢场林立,名妓娇娘如云,是无数寻欢客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当地民风亦是狎亵好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论贵贱皆好此道。
戏子,有时也等同妓者无异,做的俱是出卖色艺换取钱财的勾当,绿依那清秀的容貌温宛若女子的举止形态,着实迷得不少人失魂落魄,常有那贵人老爷以宴客堂会为名把他叫去,一呆就是两三日,这里头的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会吱声,班主是靠戏班吃饭的,更加得罪不起这些捧场的正主子,也就装糊涂任凭他们把年少的绿依当个玩物似的捏来揉去。
就连绿依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其实早在绿依刚刚十岁的时候,他那位严厉的师傅,也就是戏班的班主,就已经对他做过了同样的事情。第一次的惊恐痛苦与屈辱,早就被以后无数次的经历遮盖的无影无踪了。那些老爷们事后总会有丰厚的赏赐给他,他也就接下,钱财与名声对于绿依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他生活的世界,只在戏台上,在通明的灯火里,在紧锣慢板的曲声中,只有披了戏衣,入了角色,借了戏中人的灵魂,他才会感觉自己还是一个人。
绿依上头的几个唱生角的师兄,也都小有名气,每次演出也自有一批有钱的小姐夫人跟着捧场。绿依常听他们在私低下评论哪位贵夫人出手阔绰,那家的千金小姐长的漂亮,渐渐的,一个名字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绿依耳中――吕涵月。
这吕涵月芳龄二八,乃是江南丝绸大户吕政的女儿,吕家祖上曾做过江苏巡抚,在这一带也算的上是知名世家,后人不做官改为经商,丝绸生意做了几代人,到了吕政掌管时已是生意遍布全国,大小绸缎庄遍布大江南北,每到夏秋旺季,用来承载货物的乌棚船经常堵塞了河面,就连京城里后宫所用丝绸织物也有不少出自他家。吕政这样一个商门巨贾,取妻自然也是三房四妾,儿子生了好一堆,只有不惑之年才得了涵月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宠得紧,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偏偏这吕涵月又生的貌美如花,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城里所有的富家公子无不以她为追求的目标,也不知看上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家产,又或两者兼有。涵月小姐和她父亲吕政一样喜好看戏,时常光顾扬州城里最大的酒馆戏楼――“慕雨楼”。要知旧时未出阁的女子多半都不会在外抛头露面,偶尔出个门还要重帘小轿的乘着遮着,便是喜好看戏的也都是把角儿请到家里来唱,可这位涵月大小姐可与众不同,只喜欢在热闹的戏楼里看戏,这慕雨楼里也就常年为吕氏父女备有单间雅阁。绿依是常在慕雨楼赶场的,只是吕家小姐端坐雅阁,他从未得见。
说也正巧,没过几日赶上端午,吕夫人寿辰,大典之后少不得大摆筵席,还请了南昆的几大名角来唱堂会,豪门大宅里的堂会,一唱就是大半日,名角们唱累了要歇息,堂会开头中间要有垫场,梨园行话这样的戏,叫做帽戏,瑞庆班就被请来唱这样的帽戏。
也正是这一出帽戏,使得绿依见到了他命中的克星,今生的冤家――吕涵月小姐。
唱的是一出《玉簪记·琴挑》,绿依轻装上阵扮年轻貌美的道姑,与师兄扮的书生对戏,台上的绿依一面抚琴一面轻咙慢捻婉转吟唱,以琴曲委婉的表示自己对书生的爱慕与现实的无奈。优美的唱腔引得台下老爷夫人们的喝彩一片,然而绿依却不在意这些,他的人虽然在台上,可心早已飞到了台下,他看见了斜坐在花荫下的涵月小姐。吕涵月显然也是被戏吸引住了,一双美目一对娥眉随着剧情的发展或颦或喜或嗔或怨,不意间流露出娇美的风情万千,她不知自己在瞅着台上人之时,台上人也在看着她。也许是前世积下的孽债做了怪,绿依不觉间已被涵月的一颦一笑扯的魂飞魄散,他唱着唱着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颠倒过来,戏里跟戏外混沌起来,他倒成了那年轻的书生潘必正,吕家小姐成了他眼中美丽的道姑陈妙常,那一声声琴音,一句句表达爱慕的唱词都变成了对她的倾诉,一场戏唱完,绿依痴痴傻傻犹在梦中。
那天起,绿依爱上了吕家小姐,从此他的世界一切都变了,他头一次知道了原来这世上还可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他并不奢望这段相思能有什么结果,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想念,就能使得他感觉到无比的温暖和快乐。那以后绿依开始暗暗的搜集吕家小姐的一切信息,她的脾气、性格、喜好,平时爱做什么事,去哪里游玩,何时去戏楼听戏,凡是跟吕家小姐有关的资料都被他打听的清清楚楚。为了能接近吕小姐,甚至是多让她看到自己,绿依不畏辛苦,积极的应承每一家戏楼茶园的邀请,每每遇上吕小姐到场听戏,演的更是分外卖力,博得那雷动的掌声时绿依就会暗自想,那里面也必定是有吕家小姐一份的。
吕涵月出身巨贾之家,锦衣玉食的长大,出手大方阔绰那是一惯了的,听场戏打赏个十几两银子是常有的事,因如此众戏子登台赶场也都巴望着她能光临。绿依因为色艺俱佳,台风又好,也很得吕小姐喜爱,每次逢上看他的戏也就格外多赏赐些。绿依知道吕小姐对他的青睐,很多次谢幕后都想前去叩谢,希望能借机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又哪怕站远远的施一个礼也好,总算是能接近一点,可是他连这点勇气也提不起来。
转眼入秋,天气转凉,那日绿依不慎受了些风寒,口干舌燥头昏无力,跟班儿小童给熬了药喝了正要睡下,却逢慕雨楼派人来催去赶场,本想推了,但戏楼的人说了吕大小姐点名要听绿依的《惊梦》,便勉强撑着起身子前去。那一场戏唱的绿依心力交瘁,浑身酸痛,冷汗把贴身小衣都透湿了,好容易捱到了退场,绿依几乎虚脱,由小跟班儿扶着才勉强离开,刚回到住所,便听得有人敲门,小跟班去开门,见一个青衣婢女候在门外。
施先生,我家小姐听说您带病出场很过意不去,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望先生能早日康复。说着婢女递上一个小黄包袱,绿依接过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支缠着红绳的老山人参和几个雪白的银锭,捧着这些东西在手,绿依又是欣喜又是感激,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儿。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对婢女说道:请转告你家小姐,她的恩德绿依感激不尽,今日抱病登台实在有扫小姐雅兴,待病好以后,绿依定要为小姐专门唱上一台。
绿依说到做到,病愈后不久,就自掏腰包在慕雨楼最好的雅阁“听雨阁”摆下了一桌筵席,并且独个登台,把吕涵月小姐爱听的折子戏来了个遍。有道是只有花钱听角儿登台唱戏,几时见过角儿摆酒请人来看戏的?绿依这一番举动在扬州城掀起了不小的一阵风波,有人说绿依这叫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也有人说绿依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绿依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是开心且满足的。不但实现了为涵月小姐单独唱戏的心愿,而且退场之后还被涵月小姐叫到雅阁小坐,说了好几句话,额外的幸福使得绿依的几乎要昏厥,涵月小姐走后绿依仔细回想,居然不记得都和小姐说过些什么,只记得一句,小姐说想学唱戏,叫他有空的时候可到吕府教她学戏。
旧时梨园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女子不能登台,但不少大户人家有钱有闲,有女儿喜好这个的,就出钱请位名角儿来家教授指点,学得一招半式的玩意,当个自娱自乐的耍物,也无伤大雅。这吕小姐也是这样的一位,她喜爱旦角,尤喜爱花旦,请绿依来做师傅那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把这想法跟父亲一说,吕政爱女如宝,当下就答应了,于是绿依又幸运的成为了吕涵月的教戏师傅,得以时常见到她的面。
吕小姐天资甚好,又兼看戏多年经验丰富,稍学了些日子,台步身法就走的有模有样了,念白唱腔也是一点就通,虽说半路出家这功夫上是没法比,但是加上她的身段和扮相这么一补,还真是有几分像行中之人。绿依有意教她些生旦对戏的折子,看着她娇美的扮相浅吟婉转的与反串小生的自己对唱,绿依隐隐高兴的想落泪,入了戏,这戏里的情也就成了真,人生如梦亦如戏,但愿长醉不愿醒,可怜戏子的一生有几时是醒着的?随着教戏,绿依与吕小姐的关系日渐增近,吕小姐是个没架子的人,待绿依如同朋友,高兴起来无所不谈,时不时还在吕老爷面前夸赞绿依几句,吕老爷也很是喜欢,多次说过要在府中开设园子,把绿依招到府里来,绿依听了总是含笑,并不应承。
绿依如今得成所愿,能够时常伴在吕涵月身边,今生已是足以了,至于进一步的事情绿依想都不去想,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但不去想,甚至在吕涵月身边时也是永远一副低眉顺目恭敬的样子,十足像个在倚仗他人讨生活的戏子,他决不让任何人察觉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与吕府来往密切以后,外面的闲言碎语就一直没有停过,说什么的都有,绿依自己是听惯了不在乎的,但是他不想吕小姐的声誉因他而受损,如果是这样,绿依宁可再也不见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功夫,不知怎地吕小姐唤绿依过府教戏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似乎吕小姐也没了当初的劲头,练功越来越疏懒,一篇戏文教了好几次还是唱不下来,绿依也不为意,只要是去了还是认真的教,旁话不多说一句。后来才听吕府的人说,吕老爷已将小姐许给江南盐商巨头宁老爷的三公子了,明年开春就要完婚,那宁盐商一手垄断江南江北的盐运,麾下钱庄店铺林立,而且跟现任两江总督关系密切,家身据说是富可敌国。那宁三公子更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年纪轻轻就和两个哥哥一起承接了父亲的产业,做的是有声有色,这样的夫君配吕小姐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绿依听了这个消息,回到寓所后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盼着自己早点死,园子里素来有些交情的人都过来探病劝慰,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事,眼看病一天天的厉害起来,最后跟班的小包衣看不下去了,他是唯一知道绿依心思的人,于是自作主张的去了一趟吕府,通过吕小姐的贴身丫鬟给吕小姐递了个口信,请她屈尊来看望一下绿依。绿依得知后,把小包衣给狠狠的骂了一顿,堂堂豪门大小姐给戏子探病,传出去要污了吕小姐名声的,不过骂完了小包衣他又有些后悔,反正吕小姐也是不会来的,小跟班也是一片好心,自己何必发这么大火呢。事实也如绿依所料,话虽是传到了,但吕涵月小姐始终没有来,又过了些日子,绿依的病居然慢慢好了。他重新开始登台唱戏,红的一如往日,表面上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他自己知道,那颗怀着爱慕的心已经在那场大病中死了。
元月里吕府忽然来人请绿依去唱戏,绿依去了才知,今天是吕小姐和宁公子的订婚庆典,写满戏名的牌子递上去,不知是哪个点的谱,居然是《长生殿》的《惊变》和《埋玉》这么两出。
开锣,绿依扎靠整齐重装上场,一句句的唱一幕幕的演,把那娇美凄婉的贵妃演的含血带泪,看着台下坐着的一对壁人,宁公子丰神俊伟吕小姐闭月羞花,两人虽是隔着坐位,但却止不住那秋波暗传,眉目流转。绿依只觉的天昏地暗头晕目眩,原先未好利索的病根儿竟随着这股怨气给激了出来,胸口似是堵着一块大石,渐渐的气儿也难以接上,无奈戏场一开锣上得来便退不得,只有拼了力气去唱,绿依越唱调儿越高,锣鼓板儿琴几乎就要跟不上,这含血带泪的调儿竟引得台下老爷太太们一声接一声的喝彩,直唱到贵妃要上吊前的最后一句“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突然胸中一痛,似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一膛热血自口中喷出,刹时染红了手中捧着的三尺白绫。血喷过之后,绿依竟不觉的难受了,胸中通透了许多,只是眼前的事物变得昏花模糊,只听得台下几声尖叫和嘈杂的人声,踉跄几步,忽得眼前的天就黑了,身子一轻从高台上栽了下来…
事后,扬州城酒楼茶肆的闲人们论究起绿依的死,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好端端的人唱那么出戏就能唱死了,说来说去也只能怪施绿依命短,阎王爷招的急。倒是《施家班》跟着绿依受了牵连。吕家本是办喜事,被绿依的死这么一搅,顿生晦气,最后只得草草结束庆典,吕、宁二位老爷甚是生气,狠狠的责罚了施家班的班主,得罪了这二位扬州巨头的施家班,自此再无辉煌的日子,慢慢的淡出了梨园界。
闹了这么档子事儿的事主绿依到无人过问,只是一口薄棺殓了草草埋在城外荒山竹林,一个戏子的死,本就无足轻重,充其量为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聊添了话题罢了。几年之后,扬州依旧,吕小姐嫁做宁家夫人,没有人再记起这个一生怨苦的戏子,更无人知晓这一段着了孽的情。
其实更有一件事谁也不知晓,而此事也是促成绿依之死的原因之一,那就是:叫绿依来吕府教戏,真正的目的并非是吕涵月小姐说的那样,吕小姐想学戏不假,但叫绿依入府的正主其实是她的父亲――吕老爷。这件事的真相绿依在去吕府的第二次时就知道了,个中缘由不必细说,为了吕小姐绿依没有拒绝,但始终也没有答应吕老爷招他入府养戏班子的要求,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这屈辱变成生活的全部。
“你死后一直没去投胎?”我问
“嗯”
“你想等她,想见她?”苦瓜点点头,(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称他为绿依,但是无魂无魄者不能称之为鬼,所以跟据实际情况来说,他已经不算不上绿依的鬼魂了,所以还是叫他做苦瓜好了)我不屑,对于一个害他到这步田地的女人,值得么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我问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苦瓜摇摇头,“后来没多久起了战乱,城外那片竹林连同我的坟一起给烧成了白地,我尸首无存,眼看要魂飞魄散,只得把一点残魂儿附在竹子地下的根里,再过好久竹子又长出来,我也就得以继续存在,只是和那些竹子变成了一体,那些竹子长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算是什么。”苦瓜又看了看我“年初的时候小葻小姐的朋友购买了一部分竹子,我也就跟着过来了,后来无意中听人说到你的事情,我想你一定能够帮助我,这不正巧你的庭院要栽种竹子,我就…”苦瓜说到这里,脸上有些狡猾的表情,居然还露了一点微笑,比原先的苦脸好看多了。
“行,你放心,投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拍拍他肩头,毕竟跟冥府的人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让他们挤个名额出来给苦瓜还是可以的(大概因为这个,某个倒霉的鬼魂又要为投胎等上很久了)。
“那…”苦瓜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立时打住
“别这个那个的,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你这家伙不要得寸进尺!”
“是,是”苦瓜连忙点头,那一句话终于被我压住再也没敢提起来。
我这人办事情干脆利索,当下便唤来五色小鬼,给冥府掌管投胎的十殿转轮王去个信,让他给安排一下,他素来跟我交好,再说这种小事他一人说了算,办起来痛快利索,第二天便回了信,说是已经安排停当,当晚半夜便派鬼使来接引。
于是,这个非鬼非妖非灵的苦瓜便顶着别人的名额投胎去了,隔了两百多年的他重新开始了做为人的生活。
说到这里,似乎这件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不过我就是喜欢在结尾的时候插上一点题外话,苦瓜走后,我就去打听了一下当年的事情。绿依死后没多久,天下就乱了起来,先是太平天国打下了南京,后来又是洋鬼子兵在广州开战,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大事自不必细说,总之是全国上下乱作一团,最后连皇帝佬都离了京城跑到成都避难去了。烟花富丽的扬州也不再有昔日的风光,大商贾们都纷纷携家带口的逃到内地避难,大盐商宁家举家迁移山西,宁门吕氏,也就是吕涵月,身染恶疾死于迁徙途中,可以说她并没有比绿依多活几年光景。绿依只因为当时自己魂魄不全,所以没能在奈何桥上逢上他想见的吕小姐,这也是造化所至,如今那吕小姐已经不知转了几世了,大概想找也得翻上它几天的冥府卷宗。
说来他俩的姻缘如此,不是前世种下的果,便多半是月老头子老眼昏花点错的谱儿,没法说了。若不是遇见我,苦瓜还不知道要苦上多久,帮助他投胎,我算是碰巧做了件善事,但愿他以后的日子能扫尽前缘变的一番风顺。
(第二十一章绿幽完)
后记:“主人,浇竹子吧?”
“不了,你去吧”(谁知道那些竹子下面还没有埋别的什么鬼怪)
“那主人你吃点蜜汁凉瓜吧,解暑降温”
“呕…我再也不吃了。”
“主人?怎么了?”
一边凉快去,别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