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戚清泉仿佛突然被人揍了一拳一样脸色煞白,她做事从来都是先考虑清楚前因后果的,像这样突然地陷入一种令人揪心的情绪还是第一次,想到对方跟自己的地位差距,心里更是像吃了苦胆一样,一时间百感交集。
小莫转念一想道:“泉姐,也不是不可能啊,你看,你这五车的学识,那是两头牛都拉不动的,肯定一考一个状元啊,今年又是第一次不举行采选,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我看,你就豁出去了,去考个状元,虽然不一定抱得美人归,至少离美人迈进一大步啊!”说完,小莫还洋洋得意,大约也明白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说的最像人话了。
戚清泉一下子抬起了头,对啊,科举,这是普通人能够一飞冲天的绝好机会,虽说名利财富,自己从来不稀罕,但是,为了心中的佳人,这却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
小木屋里,终日的药味缭绕,一个面色憔悴的男子正围着炉火团团转,担忧又期盼地望着炉火中的药,丝丝缕缕的白雾慢慢地升腾起来,男子凑上前,轻轻用手过风,往鼻子处扇了扇,觉得药味好似跟平常一样,又有所不同,渐渐面上显出一份欣喜,药煎到八分,先过了第一次水,然后再煎,再过水,过程虽繁复,但对每日熬药的男子来说却如同与生俱来一般,每每过一次水,都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希望阿叶的病药到病除,菩萨保佑!”
“阿爹!”戚清泉略带焦急地走进了屋,“娘喝过药了么?”大夫交代过,喝完药,就最好躺下休息,以便身体吸收,所以她想在娘喝药之前跟她商量。
“还没呢!还在煎,你说这好草堂的大夫就是不一样,只不过就在外屋那么一闻药,就知道你娘得的什么病,开的药方也好,还说以前的大夫欺负咱家穷,开的药虽然都不贵,却不能治本,所以,她要给咱开效果好的药,还只收一半的价钱,就因为钦佩你娘的为人,真是好人啊!”说着,抬起头,严肃地叮嘱:“这事儿可不要让你娘知道,她那个倔脾气啊!”看到女儿如同平常一般放下担子,却不再整理,只管发愣,好似有心事一样,忙问道:“泉儿,怎么了?我看你早上的菜也卖完了呀!是不是下午的画儿没有卖出去呀?”说着,又低下了头,“是听说那些官啊富人啊都喜欢花鸟,你却偏偏喜欢画山水……”
“阿爹,我找娘有点事,先进去了啊!”不得已,打断了爹爹的唠叨,戚清泉面带忧色地入了内室。
哎,孩子大了,不喜欢人念叨了,也是,平常人家,泉儿这么大,孩子都满地打滚了,咱们家却连媒人都请不起,所有的收入都拿去付阿叶的医药费了,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想着,心里就逐渐黯然了……
“咳!咳!咳!”戚清泉的母亲戚冕叶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干咳着,用帕子捂着嘴,想要抑制那费力的咳嗽,却又无可奈何。
戚清泉听了,心里又沉重几分,虽说娘和自己都把生死看得很淡,但是听着至亲的人每天都这么痛苦却不能解脱,这个滋味是不好受的,一时间,对于自己是否要提出自己的想法让重病的娘亲担忧有些踟蹰。
知女莫若母,虽然长期病痛的折磨让戚冕叶精力不济,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同,女儿是一个稳重的人,从小到大从来没让她和夫郎担忧,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从小就开始帮助爹爹分担家务,课业也从未让她操心,自从她得了病,更是几乎担起了养家的重责,小小年纪就为了谋生而整日奔波,令她欣慰的是,就是这样困苦也没有让女儿失了常心,仍然知道认真读书,乐观生活,有时候,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就要熬不过去的时候,总是会欣慰地想,自己这一生,可能最大的成就就是养了个好女儿,要是自己死了,夫郎也可以衣食无忧……
唉!又想多了,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女儿能够考取功名,成为一名为百姓谋福利的好官,还没有看到女儿带上状元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的……
“泉儿,咳!怎么了?”
“娘!”戚清泉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张开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泉儿可是有困惑?”这个女儿,虽说从小独立,却也养成了沉闷的性子,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越是重大的事儿,越不轻易说出口,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事儿要发生。
“娘!您精神可还好?”
“你今天不是请了新大夫么?这个大夫好像对我的病还挺有把握,把你爹爹高兴的!”
戚清泉又沉默了许久,问出了一个是似而非的问题。
“娘,您当初是怎样确定爹爹就是您命中注定之人的呢?”
初初诧异过后,戚冕叶淡淡地笑了,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的豆腐坊,怎么确定的呢?
她原来的家还挺富裕的,是靠着家里开的书局得了些微薄的家资,后来印书得罪了地方的官,那贪官变着法儿地没收了她们家的家财,她的娘含冤而死,其它父侍们禁受不住官衙的审问纷纷私逃了,受尽了三灾九难,她和她爹被迫背井离乡,她的爹却禁受不住家破人亡的打击,没过一年忧思成疾,卧病在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满腹才学适合出仕,却不能供人娱乐,靠着在街上给别人写写家书赚的十几文作为房钱和饭钱勉强维持生计,连给爹买药的钱都赚不起,她的爹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志,重病之时,念叨着童年过生辰都会吃的豆腐乳,她赚的钱却只能够勉强买几只黑馒头,豆腐对她来说都成了奢侈品,无法给重病的爹爹卖药已经让她觉得愧对先祖,愧对母父的养育之恩,要是连爹爹最后的愿望都满足不了,实在枉为人,她自己饿了两天,拿着积攒下来的两文钱,来到镇上那家最小的豆腐铺。
豆腐虽说不贵,可吃了也不管饱,所以一般也只有家里稍微有点收入的人家吃得起,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是吃不起的,一块豆腐5文钱,明码实价,可以多买,却不能再砍价,砍成零碎的小块,别人还怎么买,所以,买豆腐一般是不讲价的。
她虽然为人木讷,但颇有口才,往日与人论道是从不屈居人下的,但是面对那位卖豆腐的家叔,她却感觉理屈词穷了,手里的两文钱像是烙铁一样,让她面红耳赤,手心发烫。
“小姐,买豆腐么?”那家叔看她眉眼清俊,友好地跟她打招呼。
“我,我……”她嗫嚅着,“叔,这个豆腐两文可以卖么?”她艰难道。
家叔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小姐,您知道,这豆腐我们是不散卖的,都是切好了的,四四方方的一块,要是再切,您买走了一半,剩下的却卖相不好了!”
“可……我只有两文钱……”
“没钱?没钱买什么豆腐,看你斯斯文文的,原来这么不知廉耻!”从赌坊回来的豆腐坊家主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一身酒气,一听说她没钱,顿时就当街开骂。
她的脸一下红得发紫,手里的两文钱都快要被她捏碎了,她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一直走到无人转角处停住,背挺的笔直,眼泪却莫名地掉了下来,她的娘去世,她没有流泪,她的爹重病,她没有流泪,看着住了十六年的家被那些衙役贴上红白的封条,她没有流泪,现在,握着仅有的两文钱,想到重病的虚弱的念叨着豆腐乳的爹爹,她流下了生平第一次的眼泪。
“小姐,小姐!”她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她忙胡乱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爹爹让我给你的!”那男孩手里托着用绿色的叶子包着的一整块豆腐,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她一时愣住了。
“小姐,你快接着啊!豆腐好沉啊!”男孩娇声说道。
她忙接过了豆腐,男孩见了,脸上浮现一丝稚气的笑。
“我该回去了,我娘喝了酒,肯定要喝茶的,我要去给娘倒茶了。”他开心地就要往回跑。
“唉!钱,钱!”她上前追了两步,忙从襟袋里掏出来。
男孩见了,嘟了嘟嘴,“爹爹不让我收小姐的钱,说小姐肯定有难处,能帮助别人就要帮的,是积福积德的大好事!”
听了这童言稚语,她笑了,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笑容,“那怎么能成呢!你爹爹是一片好心,我却不能做白吃食的人,不劳而获,就成了不思进取之人,欠人钱财,就成了不义之人,你爹爹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就更不能落井下石了,圣人云……”
“姐姐,那你下次再来买就成了,到时候碾儿让爹爹再收钱!”男孩觉得要是再说下去,他肯定争不过这个姐姐,说完就转身跑走了,跑到转角处,冲着她一笑。
“姐姐,下次买不到豆腐可不兴哭鼻子啊!”
霎时间,她僵在当场,脸如红霞,觉得窘迫极了,嫩嫩的白白的豆腐端在手上,心里却也极温暖。
她把豆腐拿回家,给爹爹做了一个豆腐乳,做了一个青菜豆腐汤,爹爹吃的极高兴,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红晕,她只觉心酸,并不盼望着这一点点微薄的口腹之欲能够让爹爹不药而愈,只希望给爹爹带来最后一点欢喜。
后来,她去还了第一块豆腐的钱,却推辞不过店家叔的热情,欠下了第二块豆腐的钱,还了第二块,欠下第三块……就这样,她与豆腐坊的夫郎和他唯一的孩子小碾儿慢慢熟识起来。
之后的事儿让人痛苦,她的爹爹躺在床上强撑了三个月,之后郁郁而终,临终时,最担心的并不是让女儿报仇,而是担心女儿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了,流着泪抚摸着家破前给女儿做的最后一双半成品的鞋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豆腐坊的老板因为欠人赌债要卖儿卖夫,她得到消息跑到豆腐坊的时候,那位好心的家叔用磨豆腐用的捣棒敲在了老板的头上,那老板倒在了地上,脑后流了一滩的血,再也没有爬起来。
小小年纪的碾儿脸上哭的脏兮兮的,衣服被拉扯的破破烂烂,蹲在地上不言不语,被吓傻了。
家叔拿着捣棒的手还很抖,声音却意外地镇定,让她带着碾儿去金元城找他的娘家远方表哥,这儿不用她管了。
她慌乱地不知道怎么办,听到门口吵吵嚷嚷的,是赌坊的人来押人了,家叔拉起了碾儿,推在她怀里,带着她来到后院子,最后给了她两吊钱和一只白银的镯子,关上了院门,她只能带着碾儿急急逃离。
路上,碾儿发了高烧,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她将他抱在怀里,悉心安慰,让他撑下去不要辜负爹爹一番苦心,热的时候,她只能脱了碾儿的外衣,用冷水一遍一遍擦拭他的额头和四肢,庆幸,碾儿最终还是缓了过来,却再也不笑不说话了。
她们到了金元城,才知道那位远方表哥早已经跟随妻家到外地谋生了,因为金元城物价太高,但是,繁华而崇尚学术的金元城对她来说却成为一个契机,她以童生之名和渊博的学识当上了城里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一路的逃难,碾儿早已没有名声可言,顺理成章,碾儿成了她的未婚夫郎,后来,碾儿成人礼的第二天,她们成了亲。
洞房时,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碾儿,喃喃地念了好些诗一直到后半夜,就在她以为怀里的夫郎安心睡着的时候,碾儿说出了第一句话:“姐姐,我现在成了亲,可以不用躲在闺中了,我可以继续卖豆腐么?”
她欣喜地点头,“好碾儿,当然可以,咱们就是因为豆腐结的缘,姐姐希望永远都能吃到你做的豆腐。”
自从她得了病,碾儿就没有卖豆腐了,专心在家里照顾她,她好久没有吃过豆腐了呢,她黯然的想到。
“娘?”
她回过神,看到床边粗布短衣也不掩俊秀的女儿,想到那遥远却熟悉的回忆中,梳着总角的调皮的小男孩,白玉般的豆腐,被碾儿保存起来的跟镯子放在一起的两文钱,温和地笑了。
“因为,第一眼见到你爹爹,我就知道,他是不同的!”
戚清泉眼睛暮然间明亮了起来。
她轻轻地握住了娘亲枯瘦如柴的手,郑重地说:“娘亲,我决定好了,这次我要去考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