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着双眼,满脸倦容,筱书看在眼里,动作越发轻柔了。犹豫了片刻,筱书带着对自家小姐的心疼说道:“小姐,这已经半月有余了,也没见大皇子有半句好话,要不您还是算了吧,您天天这样,筱书怕您累坏身子啊。”
楼玥缓缓闭上眼睛,遮去眼底的失落和疲惫,却仍是笑着开口:“我没事的,你没发现我这些天好多了吗?而且大皇子身边的小李子说了,每回吴老公公端给大皇子的东西,从来都是满满的进去,空空的出来。大皇子虽然不说,可我知道的,这些东西合他的心意。”
“可是”筱书咬了咬嘴唇,她的小姐大皇子不心疼她心疼,“可是不值得啊,大皇子他根本不把您的心意看在眼里!半个月了,他一回都没来过!”
楼玥睁开眼睛,低下头,再抬起头时,嘴角噙着释然的微笑:“值得的。他喜欢吃,我就做。我不是想让他能来看我,才做这些。我只要想着,夫君能吃上我亲手做的东西,我就高兴!”
楼玥脸上笑容绽放开来,满足中带着幸福,精致的五官愈发灵动起来,筱书看呆了眼,回过神来时发现楼玥的脸上虽然仍写满了疲倦,却不见沮丧。
筱书有些不明白,她跟楼玥差不多年纪,从小又在楼玥身边长大,极少接触外人,情窦未开,懵懵懂懂。她隐隐约约能触碰到小姐所说的那种感觉,却总觉得隔着什么。不过,筱书晃了晃头,她懒得去想这些,她啊,就觉得现在的小姐好美,最美,特别美!
楼玥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半张脸埋了进去,她把三婶写给她的信放在了枕头下面,这样她只要一看见枕头就能想起信的内容。她得记着,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像以前一样目中无人。
她其实很愧疚的,在意识到自己从前错了之后,而且随着跟三婶接触得越来越多,她就觉得三婶越来越了不起,而自己以前真的好差劲好差劲。
她今年才十五,往后的日子太漫长。从前心里没有住进去人,还不觉得日子难熬,不过现在也好,就算觉得孤单,也可以去小厨房打发时间。
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另嫁的,她这一辈子,只能是大皇子的人。没发觉自己心思之前,她每每想起,都会有一丝恼恨,高傲如她,怎甘心一辈子屈居为侧妃。可如今,她却窃喜。即使夫君不喜欢她也不要紧,只要夫君能让她默默陪着伴着,愿意吃她做的东西,她就很满足了。
“咳!”
静谧悄然无声黑暗里,突兀地出现一声仿佛从身体最深处迸发出的声音,随着这饱含了无数痛楚的声音突然出现,一双冷然黑眸睁开了眼,眼里一片透彻清明,看不出一丝睡意。
赵崇烨睁着眼,冷冷看着,手掌在锦缎被里紧紧握成了拳。
大概,他的个性是随了母妃吧,母妃,大概也是温柔的,所以无法装作对母妃的苦难视而不见,狠心绝情。
很多事他看在眼里,心里总是不忍,却只能用冷酷掩饰。整个京师,谁人不知最受皇帝宠信的大皇子,冷心绝情?
可谁又知道,为了这冷心绝情,他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敢爱不能爱?
有撑不下去的时候,懦弱的自己就会跑出来,说何必把母妃的仇背负在自己身上,即使你视而不见,装作没有这回事,也没有人会指责你。
这种懦弱的念头往往只刚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命掐死。他的母妃,母妃的家人,给予了他太多太多温暖。那不是他那心里只有皇位的父皇能给予他的。他渴求着,贪婪着,也想守护着。
呵,偶尔想起来,他与赵崇裕真真是骨肉兄弟。赵崇裕为了守着他的母妃一族,隐忍多年。而他——赵崇烨,同样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母妃一族。
他不觉得苦,只是他一个人真的好累好累。
楼玥,玥儿,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奢求,没有血脉相连的她也可以给予他奢求的那一份温暖,长长久久的,温暖?
子夜,大泽。
提气走上楼梯,在房门前停住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楼妤紧闭的房门,脑海里自然出现楼妤熟睡的模样,傅琰无声的扬起嘴角,转回头来,手轻轻放在门上,准备推门。
“吱……”
傅琰手上一顿,惊讶的转身。
楼妤一身白色内衫,已初现窈窕线条的青涩身体包裹在淡黄色披风里。方才还关着的房门已然打开,楼妤站在门内,淡淡浅笑,眼里却有着不容忽视的担忧。
傅琰快步走向楼妤,伸手将她身上的披风整理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你让人暗里跟着我,还不放心?”
楼妤伸手摸了摸傅琰的衣袖,指尖一丝凉意,“你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
傅琰眉眼染上暖意,“我现在回来了,赶紧去睡吧。”
楼妤点点头,眼里的担忧却未褪去。两人朝夕相伴,又都聪慧,彼此的点滴变化互相都能在顷刻间发觉,楼妤此番模样,傅琰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妤儿,你在忧心什么?出了何事?”
楼妤抬头看着傅琰,纤手握紧傅琰布上了厚厚老茧的宽厚手掌。
“天字传来消息,皇上下旨召傅伯伯回京,旨意已经出发,按着天字传来消息的速度,约莫就这几天,旨意就该到达绪州了。”
傅琰闻言一惊,“召我爹回宫?”
楼妤点头,手掌传来些微疼痛,她反手握紧傅琰的手,稍稍用力,牵着傅琰进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相邻房间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却难得地没有阻止傅琰进去。
楼妤的手指轻轻蹭着傅琰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安抚着傅琰。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无声安慰,傅琰定了定心神,眼神闪动,片刻之后终于沉静下来,再开口,声音已然沉稳如初。
“尚未到回京述职的时间,照理,若无要事,朝廷是不会召回边关戍领的。皇帝突然召我爹回京,可知原因。”
见傅琰冷静下来,楼妤放下心来,摇摇头道:“圣旨上只说让傅伯父归京,未说缘由。”
傅琰眼里染上浓重的担忧,边关将领突然奉召入京,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可回京的边关将领没有一人再回到边关。不是因为被夺了兵权赋闲在家,且终身不得离开京城,就是因为各种罪名锒铛入狱,人头落地。
他不可能不担心。
“琰哥哥,我等你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让苗发跟晨哥哥带一半的人跟你回绪州,天一亮就走。天子无情,傅伯伯此去安危难料,可无论如何,傅家军不能乱。傅伯伯若是有个万一,琰哥哥,你在,傅家军就在。”
傅琰眸色暗沉漆黑如夜,整个人如出鞘利剑一般凌厉锋利。
妤儿说的没有错,傅家军绝对不能乱。万一朝廷趁此机会夺了爹的兵权,派来新的将领,只要他隐藏在傅家军里,傅家军就永远是傅家军!
“你要自己留下来?!”一把握紧楼妤的手,傅琰低吼道。
让苗发跟晨随他回绪州?!让他走,留她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放心!
“我必须留下来啊,琰哥哥。”楼妤柔和的目光直视着傅琰,喟叹道。
“皇帝宠爱芙妃,偏信陆家,而陆家与傅伯伯仇恨未解,不可能任傅伯伯手握十五万将士。即使未结仇,为了大皇子,陆家也会想尽办法夺兵权,以助大王子继位,陆家登顶。”
“傅伯伯戍守边关数十年,战功赫赫,朝中武将无人能敌。如今,陆家尚且不知傅伯伯已经知晓婉伯母过世的真相,所以我猜想,陆家应该更倾向于拉拢傅伯伯,兵不血刃拿下十五万人。歆苒姐姐传来消息,陆家有人潜入绪州,携带着大量金银。照此推测,陆家暂时不会伤害傅伯伯。”
楼妤握着傅琰的手,示意傅琰坐下,缓声道出她的推测。
“皇帝突召傅伯伯进京,极有可能与此事有关,只是不知皇帝与傅家想要如何。傅伯伯若暂无危险,那就更好。若是……那么皇帝再次派遣来的人,怕是就是陆家人了。”
“所以我必须在傅伯伯进宫之前将战马的事与大王子定下盟约。这样,无论皇帝是否派遣新的将领,战马之事已成定局,傅家军便再无软肋,陆家人再如何,夺走了不过表面上的兵权,绪州十五万人,最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最强兵力,依然掌握在傅家手中。”
楼妤看着傅琰,一字一字说得笃定,“琰哥哥,为了打败匈奴,将整个大漠收入囊中,我们已经走到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整个大漠,包括匈奴在内,最好的战马在这里,我不能容许它出现任何万一。”
“琰哥哥,那是你率领的傅家军先锋队的马,那是你的马,不可以有闪失,我不容许!”
楼妤眼里满是坚毅的光,她决不能忍受因为战马的原因致使傅琰在沙场受伤!
面前的小脸上闪着不符合主人年纪的坚强果决,傅琰深深失了神,心脏猛烈的跳动,他站起身来,一双铁臂将面前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耳边是强有力的心跳,透过温暖的胸膛,一声一声,声声击打着楼妤的心。感受着拥着自己的双臂的力度,似要将她嵌入身体里一般,楼妤乖巧地依在傅琰怀里,一动不动任他将她勒得生疼。
时间不多了……
子时已过,卯时左右便要出发了。自二人相识,这是第二次分别。更是坚定心意之后第一次分别。不舍太重,担忧骤起,珍惜味浓。
唤来小二送上热水,楼妤微笑着看傅琰进门,待傅琰关上房门,这才关门。
子时三刻,傅琰警觉地睁开双眼,又很快地闭上,遮去了眼里的湿润。
即使听不见脚步声,可一瞬间门的响动依然惊醒了他。若是平时,妤儿的房门此时发出响动,他一定会应声而起。可他现在却仍然躺着,闭上眼,假寐。
妤儿武功不凡,脚步声极轻,若不是门响,他一定不会醒。既然妤儿不想让他醒,那么他便睡吧。
更何况,他知道妤儿为何出门。
汤要熬足时辰,面才好吃。他卯时要走,妤儿现在去熬汤做面,卯时的时候,他才能吃到那碗银丝面……
妤儿让大晨也跟着他,他不反对。大泽大局已定,只细节方面需要详谈,何况,凭借
妤儿、二钟,以及暗卫们的身手,自保足矣。
此回绪州,大漠风沙肆虐,妤儿不放心他,回到绪州之后,也不知是何境况。如果大晨跟着,妤儿能放心些,便让他跟着吧。
月上中天,整个世界一派静谧,偶尔透出微光的窗帷,是最温暖的心意。
站在客栈门口,楼妤掩下担忧,笑着叮嘱傅琰一行路上小心。快马已经备下,趁着时辰尚早,傍晚时分就能到达离大泽最近的一个落脚点。楼妤昨夜接到消息时,就暗自欣慰,还好玄字动作快,这一路回绪州,比来时要方便多了。
傅琰不让楼妤送出城门,送得再远亦要分别,而且楼妤昨夜一夜未睡,他心疼了。
静静立着,目送傅琰远去,一直到连马蹄声都听不见,楼妤才默然转身。
二钟看着楼妤,欲言又止。楼妤释然笑笑,说:“晨哥哥,我没事的。时辰还早,我得回去梳洗,过些时候我们还要去大王子府呢。”
二钟默默点头,昨夜一夜未睡的哪里只有楼妤,只是大家都不说穿罢了。他还好,大晨也无事,他们接受过严酷的训练,一夜未睡对他们来说根本无碍。只是,傅琰那小子,他年岁并不大,武功虽好,却也还根基不够稳。一夜未睡再加上今日一日奔波……
不过,他能想到的,妤儿应该早就想到了。想了想楼妤方才递给傅琰的白瓷小瓶,那是妤儿离开绪州之前亲自调制的。妤儿一手调制药材的功夫,可是爷爷手把手教的。
“娘娘。”
安宁站在楼玥房门外,轻轻叩门。
房门很快打开,筱书站在门后,侧了侧身子,让安宁进房间。
安宁见筱书侧了身子,便知道楼玥已经起了身。安宁快步走进房间,楼玥已然梳洗完,一洗昨夜的疲倦,眉眼都亮了起来。
楼玥见安宁进门,放下了手中的檀木梳,坐在梳妆台前微微转身,看向她。
筱书关好门,忙不迭地问道:“安宁,平日这个时辰你不是在小厨房的吗,有事找小姐?”
安宁点头,欠身轻声却快速地说道:“娘娘,今日我去开小厨房的门,在门外发现了一筐雪梨。”
“什么?!”筱书的惊讶脱口而出。
昨天半夜她们才发现雪梨不够了,怎么大清早就突然出现了一筐雪梨呢?谁送的?
楼玥亦是满脸惊讶,满腹的疑惑,“可知是谁送来的?”
疑惑丛生,然而在这重重疑惑下,一丝带着雀跃的猜疑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她需要雪梨,是因为要做吃食给大皇子,会不会,会不会是大王子让人送来的?
可是,已经半个月了,若是大皇子送的,又怎么会现在才送来呢?大皇子从未把她放在心上过不是么……
“娘娘,”见楼妤脸色复杂,安宁声音越发轻柔,“听守卫说,是卯时时分被一队侍卫送来的。”
侍卫?那,那,楼玥越发期待起来。
安宁脸上浮现出一抹激动宽慰的笑,楼玥的心一刹那安定下来。
安宁说:“娘娘,那是大皇子的亲卫,亲卫说是吴老公公让他们送来的。”
“小姐,太好了!”筱书激动极了,惊喜地叫出声来。
楼玥却仿佛呆了一般,保持着姿态好久好久没有动,然而眼眶却渐渐红透。
终于,终于……
楼玥潸然泪下,“是不是,是不是,大皇子他,”
安宁跟筱书眼眶泛出泪来,安宁使劲点头,“亲卫还说了,是大皇子让吴老公公送来的。娘娘,您的心意大皇子看到了!”
楼玥笑了,腮边缀着点点泪光,美得不可方物。
这半个月她做了这许多,大皇子仍旧无动于衷,依大皇子对她的不喜,她早就没有任何奢望了。今日的惊喜太大了,她都做好了一辈子默默守着大皇子的准备,却原来她还是可以得到回应的么?
楼玥满足了,即使大皇子只为了她的手艺,她也觉得足够了。她做的吃食大皇子喜欢,她已经足够幸福,她知足了。
下朝回府,才进门,赵崇烨就看见吴老公公站在一侧笑眯眯地看着他。赵崇烨一扫人前的冷傲,低声问道:“公公今日心情不错?”
吴老公公跟在赵崇烨身后慢慢往府内走,抬高了声音道:“啊,回殿下,老奴今日心情确实不错。”
“哦?有何喜事?”赵崇烨眉毛一挑,吴老公公这么回答他,他是一定要问清楚的,否则这一路吴老公公都会重复这一句:“啊,殿下,老奴今日心情确实不错”
……
这么多年,赵崇烨早就学乖了。
“啊,回殿下,老奴今日见了一种新点心,又香又甜又好看,啧啧,那诱人得呀,老奴一见就心情好。”
赵崇烨闻言不由苦笑,“公公,您如今就这么喜欢楼玥么?”
府里厨子做的点心,一直只供着府里的女眷,他是从来不沾的。吴老公公也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提起点心,当然,在楼玥连续做了点心十天之后,吴老公公很明显丢弃了他的这个习惯。
“啊,回殿下,楼娘娘秀外慧中,懂事明理,实乃贤德,老奴甚是钦佩。”
赵崇烨推开书房门,信步而入,吴老公公紧随其后,利落关门,赵崇烨转过身,无奈笑笑,“公公,我知道玥儿很好,您就是不夸她,我们的赌约也不会作废的。”
吴老公公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左右看看,碎步踱到书案前,端起淡青色描竹瓷盘,捧到了赵崇烨跟前。
“啊,殿下,您看看,是不是很好看?”
带着极浅淡的黄色,几近透明的梅型点心整齐摆放在瓷盘里。深青色重彩描绘的竹透过最顶层的点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将赵崇裕眼里的欣赏看得分明,吴老公公窃笑着,将瓷盘上摆好的银箸递给赵崇裕。
雪梨的清香在嘴里蔓延开来,带着淡淡的甜味。点心软和,放入嘴里咀嚼时奇妙地有着一丝韧性。
“怎么样?”吴老公公急急问道。
“尚可。”赵崇烨回答。
吴老公公盯着赵崇烨的银箸,默不作声。既然只是尚可,殿下您就不要勉强自己一块接着一块吃了罢。既然只是尚可,您不妨就嘴下留情赏给他这个年岁已高的老人家罢。
昨夜楼娘娘试着做这点心的时候,他在场的好不好……殿下,您当老奴没有闻到过香味么……一闻就知道很好吃啊!
“殿下,”吴老公公偷偷咽了咽口水,端着瓷盘的手慢慢往外挪,偏偏还一脸正经说道,“赌约何时进行?”
赵崇烨手下一顿,苦笑着:“公公,我给您留着点心,不会吃完的。您就不能让我安心先吃着么。”
他也急切地想知道玥儿的选择,可又担心玥儿选择了他会给玥儿带来灾难,如此矛盾,他只想先逃避着。吴老公公却偏偏不让他逃。这下可好,这点心他哪还有心情接着吃。
把银箸往吴老公公手里一塞,赵崇烨哼了一声,宽袖一扫,坐了下来。
吴老公公眉开眼笑,拿起银箸夹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啊,殿下,真好吃。”
“哼!”
赵崇烨瞪了一眼瓷盘,吴老公公更高兴了。
赵崇烨心里缓缓融开,能逗得公公开心就好,公公陪着他这些年,操劳不尽,如今年岁大了,他就希望公公能日日开怀,那些点心,本就是要留一些给公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