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燕大演出,布景、道具、服装都得带上,林林总总,准备工作异常繁琐,好在孟森外出行走多年,又有赵胤、穆兰襄助,指挥起来忙而不乱。
临出发前一天,孟森正在宿舍里埋头查点行囊。曹不一走进来看了看,说道:“友林,虽然我没有舞台的天赋,没有加入你们的剧社,但我还是支持你演戏,这次去燕大,这些钱你拿着做备用。”说着把一个钱袋递到孟森手上。
孟森打开一看:“嚯,这么多!哥,我是去演戏,又不是游山玩水胡吃海喝。用不了这么多袁大头。”说着交回曹不一手里不肯要。
曹不一说道:“你不是一个人出门,那么多人出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向来跟着家里的老伙计出门,在外多承他们照顾,也晓得‘穷家富路’的道理。出门在外,添置东西、请托吃饭的开支是难以预料的。这次出门,赵先生不去,穆兰先生又是女眷。你是主心骨,还是多带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总不能到时候向我们这些没有营生的同学们开口吧?”
“也是。”孟森在外行走几年,曹不一的这番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孟森他也有自己的一番理论,他本要争辩,想了想还是接过钱袋,忽想起来问道:“你跟妈一样,想的就是多。可是你把这么多钱都给了我,你怎么办?”
曹不一一脸轻松地答道:“我还有一些。况且这几天家里就要给我捎钱来了。即便一时有周转不开,我在学校里也好向同学借。就怕你在外少了袁大头成了冤大头。”
孟森闻言一笑,爽快地将钱袋收入囊中。
夏槐社依约启程。众人满心欢喜地在范大门前集合,唯独林颦惴惴不安,似乎不想出发。原来林颦是担心养的那只红嘴鹦鹉,林琅再三催促,林颦仍旧不放心,她对蔡玉嘱咐道:“玉儿,千万记得给红嘴换水,别饿着它。”
“好啦,好啦。我不是给你打包票了吗。倘若玉儿把你的红嘴饿瘦了,我就负责把你养肥。”林琅边玩笑边推着林颦上车。
众人远去。躲在门内的雨晴才敢走到门外,望着飞扬的尘土和青春,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艳羡之情。
燕大的演出亦是场场爆满、好评如潮。
孟森大步流星地走进后台,高兴地冲众人宣布:“今天大家辛苦了,这一场结束,这回来燕大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会儿卸完妆,大伙儿一起去吃庆功宴。”
“好!”社员们齐声应和。
孟森摸一摸钱袋,满心安慰:曹不一的袁大头果然派上了用场。
一行人杯盏尽兴之后,三三两两,相互扶持歪歪扭扭地回到住处。已是夜深了。众人正要上楼歇息,屋檐下一个人叫住了孟森:“孟森同学,请留步。”
已经喝得微醺的孟森回头一看,燕大的接待杨亮从门房走了出来。孟森虽有些惊讶,但也赶紧打起精神说道:“杨亮,有什么事吗?”
杨亮略带歉意地说道:“天色已晚,大家也累了,我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来意了。今天这两场演出非常成功,同学们反响非常好,可惜我们场地小,好些同学没能看到,遗憾得很。刚才周围几所大学的学生会也打电话来问,贵社能否加演一场?”
“加演?”孟森既惊又喜,“没问题!”他兴致正高,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艾婉见孟森已然有些醉了,便临时充当起副团长,说道:“加演倒是没什么,人和东西都是现成的。只是您也看到了,我们有几个人喝醉了,得明天下午或者晚上才能演出了。到时候我们恐怕赶不及回学校上周一的课。”
杨亮连忙答道:“这个没问题。我们预备好了汽车,演出结束后,可以开车送剧社回范阳大学。如果太晚了,我们还准备了客房,大家可以歇一晚,第二天再坐车回去也行。”他为了加演一场,显然有备而来。
艾婉见状,不好再推辞,只得点头道:“如此,便加演一场吧。”内心却略过一丝不安。
杨亮喜出望外,连连拱手作揖道谢:“太好了,多谢,多谢。我这就去通知大伙儿,明天看戏。”
剧社一行人就此歇下,喝了酒的孟森等人躺下便呼呼大睡了。倒是艾婉心细,披着衣裳到各处查看了一回。路过孟森几人的房间时,却听见孟森喊着“别走,别走,玛格丽特,你别走”:原来孟森梦里还在说台词呢。艾婉不由得好笑,笑着笑着,竟咳嗽了起来,方觉得夜深露珠,裹紧了衣服,赶紧回屋睡了。
次日,林琅起得早,轻推身旁的艾婉,催促道:“起床了。往日都是你叫醒我们。今天你倒赖床了。”
艾婉倦懒地揉了揉眼睛,艰难地起身说道:“你昨天喝了酒,睡得香,自然起得早了。”声音却如秋蝉般沙哑微弱,她惊骇地捏住嗓子说道,“我的嗓子怎么哑了?”
林琅也是一惊,连忙问道:“嗓子哑了?严重吗?”边说边摸了摸艾婉的额头,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发烧。大概是昨夜着凉了。吃一剂药,养个一两天就好了。”
艾婉却仍旧紧张,焦急地说道:“可是,嗓子哑了,今天要怎么演出呢?”
林琅恍然大悟,也跟着犯愁起来:“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怎么办呢?别着急。有问题,找社长。你先歇着,我去找孟森,让他想办法。”安慰完艾婉,她便穿好衣服,匆匆来到孟森几人的屋外,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金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呀?”
“是我。”林琅不及金晖细问,推开金晖就往里闯,吓得几个男生赶紧往被窝里钻。林琅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了整间屋子,发现孟森睡得正香。她大步走到孟森床前,对着孟森的耳朵喊道:“起床!起床!”
孟森睡得正香,翻了个身,背对林琅。
林琅一努嘴,换到另一边,清了清嗓子对准孟森耳朵吼道:“起床了!”
孟森依旧睡意深沉。
林琅气得连连喘气,转念一想,大喊道:“演出泡汤了!”
孟森“噌”地一声坐起来,惊呼道:“演出泡汤了?”也不顾身上光溜溜的,向林琅问道,“演出怎么泡汤了?”
林琅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不出此下策,你是雷打不动的。艾婉的嗓子哑了,这演出还不算泡汤了吗?”
“嗓子哑了?”孟森顿时宿醉全消,睡意全无,一脸惊恐。
消息传遍全团,立即炸开了锅。全团集合在一起,商量对策。
“怎么回事?”
“难道要取消演出?”
“不行,不行,昨晚答应之后,燕大那边就连夜向周围的几所大学发了通知。这个时候说不演了,要怎么交代?”
“不然,换人吧?”
“那么多台词,临时换人,就算磕磕巴巴说下来,效果也会大打折扣,等于自砸招牌。”
“这可怎么办呢?”
“要是赵先生在就好了,他或许有办法。他明明有空,跟咱们一起来多好。”
“别说那没用的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快想想怎么办吧。”
众人将期望的目光落在孟森这个负责人身上,他正抓耳挠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琅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目光忽而落到林颦身上,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让艾婉和林颦唱双簧。艾婉在前边比划做动作,遇到需要张口说话的地方,颦儿在后边对口型说就行。”
林颦连忙摆手摇头,往后躲:“不行,不行,我不行的。”
艾婉走到林颦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整个团里数你看原作的次数最多。玛格丽特的台词,你恐怕比我还熟。让你来配音,我很放心。”
林颦迟疑道:“可是——我还是怕。”
“你不必怕,你在后台,别人看不见你,况且大家都会帮衬你,你只管壮起胆子大声说就行。”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穆兰也开口劝道。
林颦仍有疑虑,目光不自信地在众同伴中游移:“我,真的行吗?”。
“行!”众口一词地应和道。
“那,我便试试。”林颦咬着牙点了点头。
艾婉和穆兰赶紧带着她熟悉台词和情节。
好戏不怕等,终于还是开场了。艾婉依旧盛装站在台前,在幕后林颦攥紧了手帕,开头几句声音颤得厉害,还好她稳住了。临时加演也让刚刚演完泄劲儿的其他团员又紧张了起来。艾婉的突发状况平添了几分慌乱。对整个剧团而言,这一场戏较之任何一场都要漫长。每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孰料越忙越易出错,戏演到一个原本寻常平淡的章节,却出了意外:交际花玛格丽特和富家子情郎阿尔芒闹别扭,玛格丽特应该轻推阿尔芒一把。不知是生病后没了准头,还是紧张过了头,演玛格丽特的艾婉竟然失手一把将演阿尔芒的孟森推倒了。阿尔芒顿时僵直地坐在场上,好似冻住了一般。玛格丽特则不知所措,吓得退了两步,正好背对观众,艾婉目光慌张地朝幕后寻求帮助。尝新的观众没看出破绽,觉得津津有味。倒是几个回头客品出了端倪,窃窃私语。一众演职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措手不及,也都像灌了铅一般,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林颦捏着嗓子觉得发干。林琅见状怕林颦晕倒,迎上去扶着她,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林琅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呢。时间仿佛停滞了。秒针走过一格、两格。一万年都不及这两三秒让人等得心急。林颦见艾婉在看自己,忽而计上心来,轻轻将林琅一推一拉,做了个嗔怪的口形。艾婉随即心领神会。
玛格丽特转过身去,轻轻迈出步子,上前扶起了阿尔芒,用手指娇媚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呀!”林颦眼疾嘴快,立马和上玛格丽特的节拍。【注释1】
这份娇羞来得恰逢其时,解了剧团职员们的干渴。林琅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后怕地喘着气。整场戏得以继续演下去。那一个默契的小改动,反而成了画龙点睛之举,为整出局赢得了满堂彩。
终于熬到最后一幕落下了,剧团的职员们相互诉说着整场戏的提心吊胆。艾婉和林琅围在林颦身边,直夸她配得好,夸得林颦满脸羞红。
剧务跑进后台喊道:“艾婉,有人要找女主角呢。”
艾婉循声而望,一位青年穿过通道,快步向自己走来。
青年兴冲冲地走到艾婉她们身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道:“你就是玛格丽特吧?我是燕大中文系的甄秦,你今天演得太好了。”
艾婉微笑致谢:“多谢谬赞。”
甄秦问道:“我们系也想办个戏剧社。为此,特地研究了《茶花女》这个故事。你们改得特别好,尤其是那一推,把玛格丽特内心的颤抖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知道其中内情的人都免不得发笑,弄得不明真相的甄秦好生无奈。艾婉莞尔一笑将林颦拉出来往前一推:“我可不敢居这功,那恰到好处的巧思和曼妙声音出自我们这位害羞的幕后巾帼。”众人哄笑更胜刚才。
整理结束,已是月照朱阁低倚户,夏槐社的团员们便决定在燕大多歇一晚,第二天赶早回了学校上课。
刚一踏进西山校园,上课的铃声便响起了。
“第一堂可是王先生的课。迟不得。”
“王先生向来不喜欢我们组建戏剧社,要是落他个口实,我们再想排戏就麻烦了。”
“那还不快些,直接去教室吧。”
于是,众学生将行李托付给门房,抄小道,直奔教室去了。所幸,王先生的腿脚不便,让学生们抢了先。整个早上风平浪静,除了几个留校的学生因急于知道演出情况,小声交谈而被先生训斥不顾课堂秩序外,倒也无事。林颦却是灵魂出窍得厉害,坐立不安地盼着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王先生却来了兴致,将典故往细里又剖析了几层,直讲到第二节上课铃响,他才恍然大悟,夹着书本离去了。
趁着第二位先生进教室之前,林颦连忙向蔡玉招手,喊了几声,蔡玉才听到。林颦问道:“玉儿,我的红嘴怎么样了?”
“什么?”蔡玉坐得远,没听清,正要走过来细问林颦,赵飞鸥哼着欢快的曲子走进了教室。蔡玉只得作罢。林颦也颇感无奈。
午间的铃声终于敲响,同学们鱼贯而出去,三两为伴,朝小河西侧的食堂走去。林颦拉住蔡玉问道:“玉儿,我的红嘴可好?”
蔡玉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这个,颦儿,红嘴不过是只鹦鹉而已,况且咱们宿舍是命令不许养这些东西的。”
林颦见状连忙追问:“我的红嘴出事了吗?”艾婉、林琅等闻声也围了过来。林颦急得几乎要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蔡玉低下平日那高傲的头,像蚊子一样小声说:“嗨,没什么。在事儿妈那儿呢。”
霎时,如同一道闪电划过身体一般,林颦差一点了没站稳。她刚回过神就跑出了教室,不顾平时的娇弱羞涩,飞快地跑过小桥,朝寝室去了。艾婉等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胖嘟嘟的事儿妈整个身子摊在太师椅上,一面嗑瓜子一面看着炖汤的炉子,嘴里嘟囔道:“这些姑娘小伙儿,就喜欢在屋里养些小畜生。到了毕业的时候,一走了之,把这些个扔给我这老妈子。唉,不如现打发了。炖了吃了好!”
林颦刚进院子就听见这话,又看见地上几滴残血和三两翎毛,登时悲从心来,吐了一口血,眼泪决堤似的流了出来。
坐着的那位大妈完全不明就里,张着嘴,愣愣地站起身,方要问。
林颦生平第一次怒气冲冲地冲别人大声嚷:“你杀了我的红嘴!刽子手!刽子手!”
艾婉等人此时已经跟了来,赶紧半扶半拉地搀住病弱的林颦。
宿管愣愣地,满是委屈,本来愤愤地要发作,见这样情形,也只有隐忍说:“我哪儿动了你的鹦鹉?我炖老母鸡呢。那小家伙不是好好地在那儿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红嘴挂在廊下,正歪着脑袋不解地看他们在做什么。
林颦和大伙立时松了口气。
“还不快坐下歇会儿!”宿管沉冤得雪,立时端出平时的威严,“喏,红枣茶!吐了那么些血,还不得补补。”
林颦原先煞白的脸此刻泛上些羞红,低头接过茶。其他人也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宿管这才细细说了缘由:原来是路过蔡玉的屋子,听见鹦鹉饿得直叫,才拿来养着。林颦经此一闹,虽然有惊无险,却元气大伤。林琅真是应了劝林颦随团时的前话:饿瘦了鹦鹉,就用养胖主人来赔,她照料了好一阵才让林颦恢复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