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州府城外的四图山上最近冷清了许多,外人很少知道其原因,只道是已过了挖掘竹笋的旺季,而竹子要到了夏末秋初才会真正长成材。
而四图山上的竹屋前,一个邋里邋遢皮包骨头的老瞎子坐在月光下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在他旁边则是位身披白底青纹鹤氅仙风道骨一派高人气派的中年道士。
然而这个道士高人先是拿手指放在茶盏中探了探水温,又将指尖的茶水送入口中用舌尖尝了一下,最后才端起茶盏呼噜噜嘬了一口,道:“她确实没跟你说去了哪里?”
道士口中的“她”指的是谁老瞎子自然晓得,再次抿了口这杯由落神宫道塔塔主大人亲自冲泡的粗茶,说道:“她确实没跟我说她要去何处。”
“你确实不知道?”道济再次问道。
老瞎子顿了一顿,说:“她确实没跟我提过。”
两人复归沉默。
此时有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似人声,似鬼语。
许久,老瞎子又说道:“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她明明白白地是想躲着你,你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难为我做甚?要老瞎子我说你俩还是不见面的好,她想嫁你,可你却不想娶她,见了面也是难堪。幸好她的左道之术要高于你,她若存心躲你,你怕是寻之不见。”
“所以我先来寻你,你总不会不知道吧?”道济眼中笃定之意甚重,死死盯着老瞎子。
老瞎子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说道:“别闹,她真没对我说。”
这是老瞎子第三次否认了,按理说道济不至于再追问个不停,可偏偏道济又一次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帮我看看就好,如何,枯鱼师弟?”
扭过头来,老瞎子惨白的双眼在月光下更显得骇人,明明不会看得见东西,双眼却直勾勾盯着道济道:“道济师兄,非是枯鱼不给你看,枯鱼最多还能卜算三次,你确定要让我浪费一次在这上面?”
枯鱼老瞎子话里的意思道济听得分明,眼中不忍之色一闪而逝,最终说道:“罢了罢了。”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无语,长到老瞎子都以为道济已经走掉了的时候,道济缓缓开口道:“师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瞎子听到这个平日里看似玩世不恭却最是孤芳自赏的大师兄称呼自己为师弟,心里没来由多了许多感触,叹了口气道:“如何不知?月华在天,阴气如潮,阳气退守一隅,东北方鬼门大开,虽然幽冥并未重现人间但照样可以隐约听到有鬼哭神嚎之声穿透法则壁垒,不用说今日定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十七年前妖魔异界趁机冲破封印大闹落神宫之日。”
老瞎子说的不错,当年落神宫损失惨重,无数年来头一次差点儿被妖魔将宫墙都给冲破,造成当时的天将殿殿主陨落,甚至连他们的师父,那个亘古唯一仙神一般的男子都被偷袭而魂飞魄散。
道济点点头,浑然忘了老瞎子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接着说道:“再有一年,师父与魔主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届时魔主欲破封而出,吾等将无力阻拦,是以思来想去,师兄我琢磨出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一气化三清!”
“嘶…”
饶是以能堪破天机而名闻天下,以一人之力次次料尽妖魔先机,处处与天道之主为难,使双方恨之入骨无不欲除之而后快的前天象殿殿主枯鱼,听到道济的话之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气化三清乃道教无上秘术,在上古乃至远古之时都是响当当的至高修炼法门,可惜在漫漫时间长河中断了传承,只留下一本残篇。
而作为师父的大徒弟,道济绝对当得起惊才艳艳这几个字,残篇得自无所不能的师父,但道济硬是以无上毅力与悟性将其补全,当时落神宫上下一干英才无不叹服。
可惜哪怕修复的再好也不是原篇,道教开宗祖师所著,又被历代前辈高人经无数年逐渐完善的道教秘术,岂是一个人用区区十数年光景就能穷尽?一气化三清之术终究有个致命的缺陷。
然而那时志得意满的道济尚未来得及与师父一同参详,便兴致冲冲地修炼了去,这一修炼当真是突飞猛进,道济几乎是以破竹之势一跃成为天级高手。
彼时,刚修出一位化身,其性纯良端正,众人都对其赞不绝口;再后来修出的第二位化身则为人随性温和,最喜醉酒,但也深得众人爱戴,连师父都差点儿以为道济真的将一气化三清之术补修完整。
可随着修为越来越高深,道济终于修出了第三位化身。也正是这一位化身让大家意识到道济修炼的一气化三清之术只怕出了个大纰漏。
第三位化身听说是位女子。
不错,正是何仙其人。
“你是打算归元?”缓过神来的老瞎子为自己的想法再次吃了一惊。
道济既然敢说就没打算隐瞒什么,闻言也只是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是。”
得到肯定答案的老瞎子并没半分高兴,反而眉头皱了起来,慎重问道:“你强迫他们?”
何谓归元?归为返,为还,元为始,亦为一。
不论归元在别处作何解,在一气化三清之术上只有一种说法,那便是将所有化身反本还原到本体,以三位化身之红尘阅历及天道体验还有修为,来助本体强行突破极限,踏入某个神秘境界。
可是这样做自有不为人道之处,三位化身各有意识,实乃是活生生的人物,让其归元相当于泯灭其性情,削除其灵识,天地间再无此人半点蛛丝马迹,所有存在痕迹自会被天地规则修复。
比将人直接杀了还要残忍。
道济摇了摇头,或许是又想起来老瞎子根本看不见,于是补充道:“与他们商议过了,我可没有强人所难的嗜好,正一与桃花都同意了的。”
他说的轻巧,可其中关窍之处又哪里能为外人道来?老瞎子虽然算不上外人但毕竟不是他自己。
老瞎子心中松了口气,虽然并不觉得道济会是那种为了修为境界不择手段之人,但听到其亲口解释终究是释然不少。
“所以你来此处追根究底是为了请何仙归元?”他也总算知道道济来此催问他关于何仙的消息是为了什么,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处,她若存心躲起来,我除非用一次眼睛,可这样一来…”
“哎…罢了罢了,算老道我运气不好。”道济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拍拍手唤来白鹤。
他当然不是怪老瞎子不告诉他,他只是有些气恼自己无用。
“明年今日我娶她为妻,还请枯鱼师弟代为转告!”
话音未落,人影已倏忽而起,落在盘旋半空的白鹤之上,旋即飞离了四图山。
重新靠回椅背的老瞎子喝了两口茶水,将不小心入口的一团茶梗吐出口去。
其中有三根茶梗恰巧落在桌上,长短一致,上中下并在一列,隐约成一卦象。
“乾卦,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
州府城以南,那里有座晋阳城,并没什么太吸引人之处,尤其是这会儿正是大晚上,只怕进了城也看不见什么人。
但晋阳城外却有座烂桃山倒是蛮有名的,因为山顶的一座桃花庵里有位姑娘极擅做桃花纸,这种纸不同于寻常宣纸,本身自有纹理色泽,闻之更有幽幽桃花香味扑面,深受城中的文人雅士所喜。
桃花住在桃花庵已然一年半有余了,初时还为了生计不得不重新酿起了桃花酒,做起了桃花酥。
然不管酿酒还是做点心都极为依靠原料,现在的桃树又不像桃花散人在的时候能够常年盛开,是以她又慢慢琢磨出了以桃枝,桃叶砸烂以水和成木浆,再混以阳春三月收集的桃花瓣,这桃花纸便成了。
今晚她将仅剩的一捧晒干的桃花瓣做成了桃花酥,虽然没有新鲜的花瓣做出来那么爽口,但却干湿适宜,别有韵味在其中。
打开最后一坛桃花酒,将其放在院中软塌前的桌子上,再摆上一酒杯,一碟桃花酥,虽然良人不再,然能于此夜静观月华漫天也是难得。
都说七月十五是什么鬼节,她可不在意,明明月色这么好,这么美。若真有鬼,怎么也不见她的一双父母来看她一眼?索性他们俩的坟茔还离得近一些。
夜风吹来,桃叶扑簌作响,叶间拳头大小的桃子若隐若现。
这是桃花散人唯一给她留下之物,春能开花,秋能结果,时时均有慰藉。
刚坐定,却感觉小院门口似乎有道白影一闪而过,吓得她一个激灵,莫非,七月十五真有孤魂野鬼出没不成?
小心翼翼走过去,咬了咬下唇,壮着胆子将门拉开一看,却连个鬼影都没。
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也是,这座烂桃山自从桃花散人来住以后变得平静无比,平日里别说鬼怪了,连妖魔都不曾来滋扰生事过。
关上门,重回到院中,做软塌上往桌子上摸去,然后一愣,下意识仰头看去。
月影中有白鹤翩然飞舞,白鹤上站着一白服鹤氅的道士冲她比了比手中的酒壶与桃花酥,隐隐有笑声传来。
而月华之下,桃花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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