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本想要不要去看一看那对母子,然而想起姜泓说话时认真的语气,还是决定按照与他的约定,不随意接近他们,这么想着其实心中有些如释重负。
雍玉告知谢祈姜泓约他第二日下午在东市的一间酒馆见,谢祈趁着陆纪不在的工夫,将手中的事情托给刘项,便悄悄出了宫。
此时已是寒冬,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格外冷一些,宫中太液池已结上薄薄的一层冰,这是几十年来未曾出现过的景象。谢祈犹记得自己幼年之时最喜欢在水边玩耍,总觉得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下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令他忍不住好奇之心去探索。
谢祈推开那间名为醉生梦的酒馆大门,一股暖流迎面扑来,他这才发现原来闹世中也有这等雅致的地方。门口的侍者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是一流,不知怎么就认出来他是谁家的客人,颇有默契地在他面前引路。
上了二楼,进了那间掩映在花木之后的隔间,绕过屏风,姜泓正坐在主座之上,身边一人恭敬侍立一旁。
谢祈走过去,抖落一身的风雪,姜泓起身将一个不知什么物件塞进他怀里,谢祈一怔,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精致的暖炉,散发着温暖的热意。
姜泓站在他身旁,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凉。”谢祈觉得颇有些尴尬,微微用力挣了挣,笑道:“无妨。”
姜泓却并未松手,开口道:“你自幼时落了一次水后,便受不得寒……”
谢祈脱开手打断他道:“难为你还记得,现在却与往日不同。”
姜泓笑了笑道:“的确,倒是我多虑了。”
谢祈下意识望了一眼他身边那人,好在那人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般立着,目光绝不乱瞟,对二人的谈话也似充耳不闻。
姜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不碍事,他是我从封地带来内小臣。”
说完,便唤道:“庸莺,见过谢大人。”
那人闻言才抬头望着谢祈,肃然行礼。谢祈托住他的手道:“不敢。”
姜泓道:“我已命他寻了一处宅院与你,今日便可以让那母子二人搬进去。”
谢祈玩笑道:“你这是向朝廷官员行贿吗?若是被人知道了我罪加一等。”
姜泓道:“将他们放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既方便照看,又便于监视。”见谢祈犹自有些犹豫,又道:“放心,我暂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自然也不会让外人知晓。”
谢祈道:“那便多谢殿下。”
姜泓不悦道:“与我还这么客气。”有对庸莺道:“现在你便带谢大人去吧。”
谢祈见他是逐客的样子,以为他是生了气,便想哄一哄,姜泓淡淡道:“我今日还约了别的客人,就不陪你一起。”
谢祈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道:“哦?殿下还约了谁?”
姜泓望了他一眼道:“这却不是你该问的了。”
谢祈顺手想敲他一记,刚抬起手想起庸莺还在,那手在空中便硬生生地转了向,他颇有些无奈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庸莺小心翼翼在前面带路,引谢祈去那座宅子,谢祈心里却仍旧在思考今日姜泓到底约了谁,原来不知何时起,姜泓在他面前也有了许多秘密,谢祈不觉有些怅然。
庸莺领谢祈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很久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那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谢祈下了车发现眼前是一座门庭深深的宅子,进去之后才发现是个四进的院落,外面看着低调,但里面布置却十分精致,正厅偏厢、前院后院都打理的十分雅致,甚至侍女仆役厨子花匠工人一应俱全。
谢祈笑道:“我要不了这么多人侍候,我的俸禄也养不起这么些人。”
庸莺误会了他的意思,开口道:“他们的月俸都由宫中出,大人尽管住。”
谢祈闻言颇有些尴尬,自己在他眼里大约更像是索贿的了,然而他转念一想,正如姜泓所说,本来就是一家人,如此客气反倒生分了,便也安心了一些。
另外一点,这庸莺虽好奇,却并未擅自打听谢祈与姜泓到底是何种关系,谢祈觉得此人应是个可造之材。
归置好了宅子,谢祈便硬着头皮去竹间馆接那母子,这才是今日最令他头痛的一件事。
那越州来的女子自住下后已等的焦急,此番见谢祈如约来了,眼中又燃起了期望,谢祈见到她含着情意的目光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说起来桓月也是这般望着他,他却只觉得心生怜意,想到此处不觉有些好笑。
谢祈让那女子收拾东西,那女子也怯怯地应了。谢祈带着那孩子在外间等,趁着这个机会,他开口问那孩子道:“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拉着他的手,眨了眨眼睛道:“娘亲便是娘亲。”
谢祈还欲追问,那女子却从内间出来,含着泪道:“我都听到了,原来夫君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那日我见到夫君便觉得夫君对我十分疏离,像是已忘却我夫妻往日的情分,便觉得心中像是有一把钝刀在割。”
谢祈颇为不忍,解释道:“不是不念情分,只是我从山上摔下来,失了忆,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说实话,现在看到你也只有个朦朦胧胧的记忆。”他自然是连朦朦胧胧的记忆也没有,之所以这么说,是怕那女子过于伤心。
那女子黯然道:“原来如此。”又道:“所以夫君才没有去寻我们母子。”
谢祈在心中想,你这样认为也好。
谢祈雇了辆车,将那对母子接进宅子中,又叫过府中掌事来拜见夫人。因庸莺对那人言道以后你便是谢家的掌事,一切都要听谢大人的,他便十分用心地聆听谢祈的指示,吩咐府上的侍女带夫人与公子去房中安歇。
那女子似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宅子,见过如此之多的佣人,颇有些不安,那孩子倒是十分好奇,打量着四周,熟悉了便在后院疯跑起来。
谢祈将他们安顿好,那女子上前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夫君方才问我的名字?”
谢祈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的错,将以前的那些事都淡忘了。”
那女子沉思一会道:“我名唤俪川。”
谢祈听到这个颇具越州特色的名字,脱口道:“原来你是越女。”
那女子道:“怎么,夫君嫌弃我是南蛮?”
谢祈道:“自然不是。”
他在心中叹道,这么一来这女子的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俪川看着他沉思的表情,怅然道:“夫君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祈道:“往事不可追,好在还有日后,你们既然来了便安心住下。”
此时天色已不早,俪川在房内点上一盏灯,望着谢祈,幽幽道:“夫君今日不留下吗?”
她也是个秀丽的女子,谢祈闻言如坐针毡道:“我还有公务,改日再来看你们。”
他匆匆地走了,却不曾看到俪川望着他的目光幽深。
第二日陆纪一来便将谢祈叫到了身边,谢祈知道他是要问自己究竟如何处理那母子二人。
谢祈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我置了一座宅子,将他们先安顿下来。”
陆纪敏锐道:“你的那些俸禄不过够你在乐馆中花天酒地一番,哪会存的下来可以在帝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座宅子。”
谢祈没料到他如此了解自己,硬着头皮道:“我借的。”
陆纪淡淡道:“哦?我倒有些好奇是谁这么大的手笔。”
谢祈觉得这个问题棘手之至,实在不好解释,好在陆纪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究,只是正色道:“今日我叫你来还有别的事情。”
谢祈听他语气郑重,不由抬头望着他,陆纪继续道:“天子出巡,命东海王姜炎监国,入主崇明殿。”
陆纪语气淡淡,谢祈却是一惊,崇明殿乃是东宫,是当年天子做太子时的居所。姜炎本已开府,此时天子命他监国,代理朝政,又入主东宫,分明是个立储的信号。
陆纪道:“此事还未公布,只是天子已令尚书令协助姜炎主政,应是有移交大权的意思在。”
谢祈只觉得此事发生的十分突然,只是天子已多年未上朝,尚书台几近空置,而交由中书省的政务又实际都由陆纪把控,若姜炎监国,则意味着这里也要变天了,只可惜他官位低微,竟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直到此时才知道这件事。
只是他非常好奇,天子为何会选择姜炎,论嫡论长,都轮不到他的这位弟弟,难道是王美人吹得枕头风?只是王美人虽昔日艳冠后宫,又出身高门,然而如今也是中年的妇人,比不得天子身边新晋的几位昭容。
谢祈隐约听说,天子因求长生,信了所谓阴阳之道,命人从宫外寻来许多妙龄未经人事的少女采补,还将其中得他欢心的几位晋为昭容。对于此事他颇为不耻,但又无可奈何,他只记得母后深情缱绻的描述中,父皇为太子时也曾意气风发,甚至许下不纳侧室的誓言。只是登基后因元后子息艰难,只得一位公主,迫于朝中压力才纳了几位夫人美人,如今不知是如何被迷惑了神智,行为如此癫狂,若是母后还在,想必更加怅然,想来母后在宫中常年抑郁,也是因他而起,所以很小时他便常常想,为何自己不是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惹父皇厌弃,如果不是因为他,母后也许不会过得如此艰难。
陆纪道:“不仅如此,我还听闻一个消息,越王世子已悄悄进京,送了一封密信与天子,言道西南蛮夷有反心,暗中集结势力,越王不堪其扰,请朝廷派兵剿灭。”
谢祈皱眉道:“越王世子进京,这事情居然朝廷一点风声都没有得到,而且不过是派人送个信,又何必要亲自来。”
陆纪道:“自然是因为他走得十分隐蔽,本来擅离封地是死罪,然而不知他如何使天子相信了那封密信,反而感他拼死送信有功,置于为何要亲自来,这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谢祈望了眼陆纪笑道:“这么大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大公子居然现在才知道吗?”
他原本是调侃,陆纪却叹道:“百密一疏。”
谢祈闻言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又不好询问,只能转移话题道:“那今上究竟如何打算?”
陆纪淡淡道:“天子已草拟了令,欲派北岳王姜舒领五千人西南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