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梅第二次接电话。
她对这个电话充满恐惧,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只觉得这个电话沉重地要压碎她,这个电话不允许她说不,无论是什么人打进这个电话,只要对方是幸存者,她就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这不仅关乎生命,而且……而且关乎国家救援队的形象和尊严。
她眼泪湿润了整个眼眶,但是没敢流下来,她特别怕郑琛明,那个魁梧,不近人情的家伙。那个家伙居然就地做起了俯卧撑,快枪手在帮他计数,他铁了心不管这个电话,因为这个电话是二七分队的。
刘梅的手指在按键上犹豫了一会,她的指甲上依稀还有没有退去的杏色指甲油,她轻轻触碰了一下按键屏幕,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因为郑琛明在,所以她似乎也有了一点信心,她道:您好,这里……这里是……1919救援中心。请说话。
郑琛明眉头一挤,瞅了刘梅一眼,刘梅被他盯得一哆嗦,拿着电话的手明显一颤,她……她说错了什么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刘梅听到了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她听到了啜泣声,一个男人的啜泣声,还有狗叫,和很大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那种声音很奇怪,就好像那个男人和那只狗都要飞起来那样,那个男人哭了一会,忽然声嘶力竭地道:队长!全完了!我们都要被灭绝了!我们都要死了!我们帮不了别人!我们甚至帮不了自己!
他几乎在那里哭喊,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弥漫在刘梅的心头,她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
她开通了免提,可以让别人也听到。
电话的另一头,有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一幢摇摇欲坠的大厦顶部,那幢大厦的一半已经被摧毁,另外一半还顽强屹立着,他站在一片漆黑中,大雨倾盆而下,电光在云层之中穿梭,偶尔会照亮这栋大厦,黑漆漆的横截面,在闪电中就像一只巨大的口,不断有风从那里穿堂而过,发出呜呜呜尖锐的呼啸声,那只浑身被淋湿的军犬在有限的屋顶面积上四处转着,它的鼻子和眼睛一样亮晶晶,在天空紫红色的电光中,闪烁着光泽,它在屋顶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小心翼翼地瞧着大厦的下方,它发出胆怯的叫声,一步步后退着,接着,它又渐渐靠近边缘,然后毫毛都竖了起来,狰狞地露出尖牙,眼睛里闪烁着绿光,它发疯似地转悠着,发出急迫却又凶狠的叫声。
那名小战士拿着电话,坐在屋顶上。他的帽子被扔在前方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穿着1919军装,浑身也被浇湿了,他被冷风吹得直哆嗦,那些雨有酸性,可是他不在乎,他一个人在那里哭得很大声,他最终鼓起勇气拨打了这个电话,他觉得世界他妈的毁灭了,再也救不过来了!他得阻止他的队友再做无谓的牺牲,当电话接通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留意那个声音是男的还是女的,他的精神有些崩溃。
两天前他被泰哥派出去查看市区避难所建设情况,整个大市有一个第一集团军一直联络不到,让他顺便去了解一下情况,最好让他们多派点人手过来,这里有相当大片区根本无人搜救,他到了避难所很高兴看到了那么多正常人,他们开始重新建立起灾后的秩序,有些人负责食物收集,有些人负责管理整个避难所,有些人负责搜救,他将自己队伍救出来的几名幸存者一起送到了那里。
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了,由于幸存的军人稀少,弹药不足,怪物数量太大,整个避难所被踏平了。他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军人,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他的心灵被这次屠杀给震撼了,他被击垮了,他逃出来之后,找到了第一集团军驻守地址,更残酷的一幕让他整个人几乎瘫倒。就像奋战在前线垂死抵抗的人,听到了后援部队永远也不会到的消息一样。
那只狗的叫声越来越凶猛了,它一点点后退向着战士靠拢,然后嘘嘘嘘不断发出鼻音,咬着他的衣服,拖动他,可是他推开了狗。
最后,那名战士对着电话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道:第一集团军无一幸存!咱们整个市区的军事基地全部变成了一个天坑,我们没有后援了,救援队临时搭建的以望海监狱为主要避难所的幸存者基地已经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怪物攻陷,两万多幸存者被怪物群屠杀,血流成河、四队、五队、十一队、十四队、十五队等十几个队全部壮烈牺牲。
他鼓着勇气把这些话都说完了,他仿佛想要和敌人同归于尽,言语之中透着无限的悲痛和激烈的情绪。他说完之后,揉住了他的爱犬,那只犬用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面颊,然后它咬住了他的衣领,想要将他往直升机拖。
郑琛明俯卧撑停在半路里不动了,快枪手眼睛一红,摘下了帽子默哀,其余几人也纷纷摘下了帽子静默,刘梅的眼睛更红了,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王学兵,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郑琛明沉默了一会,继续做俯卧撑,比原先的速度快了一倍,他数着121、122、123……
然后电话就断了,是被挂断的。那名战士,亲着狗,雨水从他的头发脸上流淌下来,他道:小伙子,我们不逃了行不行?我们不逃了!横竖是个死,我们不逃了!我们用生命救了那么多的人,全都死了,我们逃不掉了。
狗汪汪地叫着,鼻子里呼出的气在寒冷的黑夜里发白,它挣脱了主人,对着大厦下方的狂叫,远处一道闪电劈下,落地雷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狗浑身一哆嗦,肌肉一紧,夹着尾巴,然后它害怕地呜呜呜直叫。
这幢曲扭着像螺旋那样的大厦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行动麻利的怪物,它们爬了一会又掉下去,然后继续叠加着往上爬,就好像这幢大厦涂满了蜂蜜,而它们就是粘在上面的蚂蚁,恐怖极了,它们当中有十几个已经攀上了屋顶,半蹲在那里就像一只只□□那样,它们居然能爬上来?
小战士张开双臂,来吧,来杀了我,来吧,他闭上了眼睛。那只狗跃上了直升机,咬住了一把枪连拉带拖地放到了主人的脚边,然后它比原来更加紧迫地叫了,它不断用双腿扑到战士的身上,然后毫毛倒立连连尖叫。
那些怪物就蹲在不远处盯着他,似乎觉得这样毫不反抗的猎物有些奇怪,它们非常安静,然后试着慢慢爬了过来,呈现半包围的趋势,那只狗,跑到了主人的前面,狰狞地恐吓那些怪物,哪只靠前,它就针对哪只,慢慢将它们逼退。
可是它们一边退一边前进,包围圈越来越小。狗咬起了枪,往主人手里顶着。
小战士睁开了眼,他拿过了枪,他道:小伙子,你不想死吗?
狗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汪叫了声,很坚定。
好吧,小战士说,好吧,我们继续逃,他弯下腰捡起被雨水浸湿的帽子,他道:我数到三,你跑到飞机上,小伙子,准备好了吗?
小战士半弯着身子,数着:一、二、三!
他将帽子扔了出去,那些怪物扑向了帽子,他的子弹哒哒哒扫射了一阵,他扔掉了枪,跑向了驾驶室,他几乎是跃了上去,怪物的爪子擦到了他的鞋底,就好像它们能够挠穿它那样!
他缩脚,关上了门,怪物扑到了窗门上,啪嗒啪嗒,就仿佛在用脚跺着,飞机启动了,那些怪物冲了上来攀上了直升机,旋翼转动,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有的被旋翼撕成了两半,直升机四周都是血雾,伴随着雨滴,那是一场血肉汇成的大雨,碎肉掉在挡风玻璃上,血水顺着崎岖地流淌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直升机隆隆响着飞起,拖带着一个连接着一个的怪物们,它们就像一根绳子那样拴着直升机的脚架,飞机被重量托住,一直试图突破,却一直无法再进一步,这是一场博弈,小战士面色凝重,他的狗正坐在旁边,全神贯注注视着他,它帮不上什么忙。
小战士脑海中掠过和它相处的一幕幕,就像电影闪现一样,小时候他们经常睡在一起,它咬坏了一个又一个奶瓶,性子野不听话,经常被教训,他罚它,自己也跟着罚,他红着眼睛,眼泪涌了出来,然后他用手用力一抹,连带着眼泪和鼻涕。
现在米粒长成一个小伙子了,他知道培养一条优秀的搜救犬很难,很多时候战士们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它们,小战士再次抹了一把眼睛,他的脸黑不溜秋的满是污渍,他大声呐喊,用力往上推操纵杆,仿佛这持续的喊叫能够带给他脱离灾难的勇气,能够帮他撕裂那条怪物组成的绳子,他喉咙粗展,脸色潮红,颈动脉从他的脖子上战栗起来。他张开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他从脚尖开始用力,瞬间直窜头顶,爆发出最大的喊叫。
与此同时,直升机拉断了那根怪物组成的“绳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歪歪扭扭地冲入了夜幕之中。他依旧持续用力地嚎叫,直到声音嘶哑,他激动地道:小伙子,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那只狗也在座位上欢快地摇着尾巴,眼里露出兴奋。
小战士用袖子擦了下满脸湿滑粘稠的汗,他接通了1919二七分队的电话,汇报:二七分队谷仁和米粒已经脱离危险,正返航,预计到达时间21:50分,请求C区平台降落。
王学兵手里拿着电话道:好。我们会扫清怪物等待降落。欢迎回来!
小战士沙哑着声音道:“你不是梁队长,你是谁?”
“我是王学兵,我捡回了队长的电话。”
小战士,他沉默了一会,默默敬礼,他道:“我代表梁队和所有死去的二七分队队员谢谢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队长!”
王学兵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他能听得出对方满腔热忱和真挚。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对方一身狼狈,却满眼含着对逝去队友崇敬的泪花。
他无法说出否认的话,如果他说了,他就会觉得自己是孬种!
他沉默地坐在会议桌边,手里紧紧拿着这部电话。
他们这些人命都仿佛可以不要似的,可怕又可敬。
郑琛明做完了400个俯卧撑,他身上的汗水都滴到了地上,他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他休息了一会,翻身而起,盘腿而坐,对着王学兵说:看来晚上还得打一场硬仗!小子,恭喜你有一个好队员即将归来,噢不,也许是两个。
他们全体集中在通讯室里,将所有监控设备都打开了,C区降落平台就在那座平房房顶上,不过那座平房的高度并不高,很多猎食者都能够轻松爬上来,而临近晚上的时候他们为了救人开过枪,吸引了一部分的猎杀者在这里出没。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直升机的降落会有很大的声响,他们很可能一出去,或者那名战士一下直升机,就会被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