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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天,正是春光灿烂时。

南阳夫人与裴皇后相携漫步在太液池旁,身后数十宫娥远远跟随,岸边杨柳依依,风景十分怡人。

皇后入宫已有多时,隔了许久才能与母亲见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南阳夫人知她苦闷,在这天阙深宫里,处处是规矩,时刻都得谨言慎行,裴翎原本就温和的性子如今显得更加拘谨沉默了些。

“嫂嫂这次又诞下一个女儿,可是为哥哥凑了个‘好’字了,哥哥怕是要高兴坏了吧。”裴翎笑的眉飞色舞,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父亲也一定很高兴罢。”想到自己又有了个小侄女儿,裴翎是真的打心底里欢喜。

“你父亲自然是高兴极了,原想着要给这个孙女起个好名字。”南阳夫人笑吟吟的说道。

“怎么?难道被哥哥捷足先登了?”皇后哑然失笑,她知道自己大哥一直很想要个女儿,能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般的呵护,她未出阁前,就有次听大哥说起过,将来若真有个女儿的话一定要叫那个名字。

“还真是,你父亲知道后气的几天没吃下饭,直痛心自己没能给宝贝孙女儿起名字。”南阳夫人想到自己夫君怄气的摸样,实在笑不可遏,这位位高权重历侍两朝的尚书令大人生气起来就跟小孩子似的不讲道理。

“裴付安……”皇后缓缓吟出一个名字,唇畔笑意温柔。

南阳夫人倒是惊奇,“你怎知桓儿取得这个名字?”

“嫂嫂姓付,大哥夫妇是希望能护佑她一世安康。”皇后曾听裴桓说起过这事,那时尚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心底下是十分羡慕哥哥对嫂子的深情挚爱,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天也会找到一个如此爱惜珍视自己的人,能够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南阳夫人见她明明唇角含笑,眼底却难掩一丝落寞,不由心头揪紧,低声问她:“皇上待你冷淡?”

皇后被问的一怔,神色有些恍惚,默默摇了摇头,皇上待后宫向来宽厚,对她这位中宫皇后也是相敬如宾,十分尊重,时常赏赐中宫珍玩玉石,对她可谓尽心周到,体贴入微,只是这些好,好的隔着距离显得生分,他对她是皇帝对待皇后,是天子对待臣民,唯独不是一个男子对待一个女子。

南阳夫人不忍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伸手握住她的五指,宽慰道:“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的,你要放宽些心。待有朝一日你诞育下长皇子,一切自然就会不同。”帝王恩宠总有尽头,唯有握住皇族血脉才能保证身前荣华不坠,晚来善终。

况且皇室子嗣单薄,后宫里谁第一个诞下皇子,意义非同寻常。

见皇后默不作声,让久经阅历的南阳夫人瞧出了些端倪,她低声又追问了句:“皇上常去承淑宫吗?”

淑妃季霖薇长相殊丽明艳,若说艳冠六宫也是不为过的,其父又是镇北将军,手握重权。皇上如果时常临幸承淑宫,倒是真有些棘手。

皇后垂着眼,神色惘然,行步时脚下也有些虚浮,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南阳夫人以为她羞于启齿,又紧追了一句:“翎儿,你对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皇后顿了顿,掩在鸾凤织锦大袖下的双手牢牢交握在身前,良久后才声若蚊蚋的说道:“皇上政务繁忙,十分冷落后宫,除却朔望会来中宫外,其他哪宫哪殿恐怕都鲜有临幸。”

南阳夫人听后一时大惊,脱口问道:“这是为何?”即便是真的忙,也不至于有碍了敦伦。

皇后摇了摇头,神色凄楚落寞,“女儿也不知……”她正说着,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怔怔望向面前一碧千顷的太液池。

太液池上,一蓬蓬的荷叶大张如伞盖,未值季令,荷花还没到开的时候,湖上一片盎然绿意,一扁轻舟荡漾在清波潋滟的湖面上,轻舟上的男子着金冠皇袍,身姿清隽,风仪秀彻,而与他对案而坐的女子,发鬓如云,佩环琤琤,匀匀淡妆,却依旧光艳无畴。湖面倒映着天光,春风吹起涟漪,周围景致曼妙,衬得此情此景如画般绮丽。

“皇上待长公主真好。”皇后喃喃低声,话语里难掩一丝艳羡。

南阳夫人眺目看去,也看到了远处泛舟湖上的一双身影,“皇上只有这一个嫡亲妹妹,格外殊宠也是正常。”

皇后默不作声,目光却追望着那道明亮的身影,胸口一时逼仄窒闷,似溺水般透不过气来。所有澹定和骄傲都变成了枉然,她竟不可遏制的嫉妒,嫉妒那个得到所有盛宠眷顾的女子,这毫无道理的情绪充斥脑海。就连南阳夫人在身边说着什么她都没听见,目光直愣愣的看着远方,湖上那翩然一叶的小舟。

小舟上铺设软锦,备置桌案,长公主与皇上分坐两头,旁边一盏铜鼎小炉上温着热水。桌子上各奉着两杯茶,中央一个玉脂盏里盛满了新鲜剥出的莲子。

皇上满面诧异的看洳是撩着袖子从水里摸上来一根莲蓬,驾轻就熟的剥着莲子,“以前这里种着很多青莲,不到五月就可以结莲子,想不到如今都还在。”洳是撸高了一只袖子,整条手臂湿漉漉的,她拿起一粒莲子送到口中,边嚼边说,“新鲜的呢,皇兄也尝尝?”她从碗里挑出一枚圆润硕大的莲子递到皇上面前,指尖上还凝着水珠。

皇上拾过那枚莲子,拈在指尖瞧了瞧后,十分小心翼翼的送入口中,才嚼了两下,顿时苦涩溢满齿颊,直涌入喉间。

“真是……”皇上单手抚额,一脸纠结,眼角都快被苦出了泪花。

这青莲的莲子真不是普通的苦,简直比浓熬了十碗药汁还让人难以下咽。

“皇兄快喝水!”洳是忙从小炉上倒了杯温热的香梨水到皇上的茶杯里,递到他面前。

皇上大口抿茶,香甜入口冲抵了苦涩,让皇上苦的都快消散的神魂又重新聚拢回来,“这么苦,你怎么吃得下?”皇上很好奇,她如何能吃莲子吃的如此不动声色,似乎从小时候开始,她就那么能吃苦莲子,这么些年下来,一点未变。

“还好呀,我不觉得多苦,蛮清香的。”她边说边嚼着莲子,吃的开心,随手还倒杯香梨水喝。

皇上将一杯茶水喝得见了底,口中涩苦终于淡去许多,看她一粒接一粒的吃,皇上伸手,食指勾着碗往自己面前拉过来,“先别忙着吃,你方才还有没说完的话,萧樾为何突然又改变心意?只是因为琼台上的夜袭暗刺?”

洳是抿了抿唇,单手支颐,目光望着青碧的湖水,“我也曾这么以为,但又觉着并非完全如此,到底是何原由让萧樾彻底舍了我们这步棋子,我也说不上来。”

那夜暗袭刺杀,洳是很笃定曾动摇过萧樾的决心,但直觉告诉她真正迫使萧樾改弦易辙的并非完全由于此事,到底是什么彻底让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室身份,另选它途。

皇上静静望着她,幽黑的瞳仁里有温柔暖意,“若是萧樾不曾后悔,你真准备下降晋国?”皇上彷佛不经意的问,手掌间紧扣了茶杯。

洳是抬头,望向皇上,手指绕上发髻间垂落的珠钿花子,笑的宛然,“皇兄可会准允?”她不答反问。

皇上挑眉,露出一丝冷笑,“自然不允。”

“所以……”洳是两手一摊,一副莫可奈何的摸样,摇了摇头,叹息道:“晋王悔或不悔,结局都一样。”她终归是不会嫁去晋国的。

皇上唇畔霜意化为春水,连波消逝,他将面前盛着莲子的碗推向她,洳是又不紧不慢的捡着莲子吃了起来。小舟浮动在层层荷叶之间,清澈的湖水里放养着许多春鲤,洳是丢了一粒莲子进去,顿时引来许多春鲤竞相啄食。

“皇兄觉着南秦真的可以倚赖吗?”良久后,才听洳是缓缓开口,清亮目光望向皇上。

不是没有过疑问,然而皇上却从未开口问过,他的笃定所依恃的无非是她的决断和谋算,世局如棋,而她一直是弈棋的高手。

“就朕所知,你在鄂城时曾见过吴归正,先皇在时就已订下计策,你为何又如此笃信南秦?”皇上捧杯细饮,神色泰定,不答反问。

“皇兄怎知我笃信南秦?”洳是笑的促狭,眼中晶辉闪烁,一枚莲子被她拈在指尖闲闲打转。

“因为南秦新主是夜罗王族后人么?”皇上合起茶杯,神色平静的望着她。

“皇兄原来早知道。”洳是笑容微抿,目光一烁。

夜并非大姓,却也不算鲜见,旁人或许只当夜罗王族的人几乎全部陨坠,只留下一个不愿承袭王爵的夜珩,避世隐居在太行山上。

“吴雍早前就有信递回,说南秦国主的第五子天生异瞳。”皇上淡淡说道,目光静无波澜,“夜罗王的画像不曾留世,后人也不知他长的是何摸样。不过太祖皇帝却曾墨笔丹青画过一幅夜罗王的画像。”

洳是听闻后目露惊疑,脱口问道:“我怎从没见过?”

“朕也未曾见过,那副画像一直被封存在了泰陵里,也不知是在哪处,父皇也不知道,更未见过。”皇上眸光幽沉,眉头微蹙,莫说去看一幅画,他们皇族已经有百多年未能踏入云州帝陵了,“当年的夜罗王夜箴天生灰瞳,手持故情。之后助凤阳女帝挽江山倾覆于一线之间的夜琰亦是如此。而今的南秦新主,两者皆占。”

天生异瞳的人或并不少见,但是那柄紫玉金蝶笛却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夜箴手中曾有过,夜琰也曾有过,如今这柄紫玉金蝶笛又重新现世。

“皇兄真是洞若观火。”洳是笑了笑,若非对夜罗王族十分熟悉,任谁都不会注意到那柄玉笛,“不过他不是夜箴,也不是夜琰,他愿助我们复辟江山,自然最好不过。”夜箴和夜琰的结局太惨烈,她一点不想让夜隐幽跟这两人有任何沾边的。

“洳是,你还记得太祖留下的遗诏么,对夜家的人不责不罚不争。”皇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洳是扬了扬眉,“怎能不记得,那时我还很气愤呢。”

“朕倒是觉得太祖言下意思,若夜罗王族中人有问鼎天下之心,只怕我们想争也是争不过的,不若江山拱手,反倒落个潇洒。”皇上笑的温文尔雅,一句江山拱手居然说的丝毫没有烟火气。

洳是幽幽一笑,眼里冷意如芒掠过,她撑臂起身,拿起船上搁置放着的一根长蒿,她将长蒿扎入水里,手下施力撑动,小舟在湖面上徐徐滑动起来。

“所有妄图动摇皇兄江山的事,我都不会让它成真。”柔而慢,缓而坚的声音随风飘逝,落入他的耳中,让他心头触动。

“洳是,你会离家吗?然后再不回来?”皇上忽然如此问,目不转睛的望着洳是。

洳是撑蒿而立,衣袂当风,她转眸望过来,望向皇上,目光相接,他眼底有薄暖的清光。

“这是我的家,臣妹哪儿也不去。”她说。

皇上微微一笑,眼中焕然生辉,掌中握着的瓷杯缓缓松开。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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