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厅,楚昭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往日里见人三分笑的脸上也有些怔然,乍一看去就像在发呆一样。然而那放在膝上的双手早已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也不知是否是握的太久有些僵硬了,等到门口传来动静,他慌忙站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手竟还维持着原样未曾舒展开。
“姐姐。”他有些急切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想要靠近,却又因那人冷淡的神情而不敢轻举妄动。
楚静宁目不斜视地越过楚昭,没有一丝停留,径直上楼。
楚昭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视线好似一瞬间暗下来,他想起在会所初遇的那个晚上,灯光昏黄的走道那么长,他不知道她要去往哪个地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如今他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他闭着眼都能走到她在的地方,却依然只能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走远。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触不可及。
视线有些模糊,楚昭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逼退那股泪意,肩上就搭上了一只男人的手,他蓦然转过头,一张混杂着委屈、渴望、失落等种种难言情绪的脸暴露在容柯眼前,不再是戴上面具时的彬彬有礼,生动鲜活到令容柯有些怔然,落在楚昭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往日毫无情绪的审视,反而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是这么一点不同,让楚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了一副表情,嘴角微微上翘,一双眼清透明亮地盯着容柯,看似礼貌实则疏离。
“这个样子真不讨喜。”容柯摇摇头,他还是比较喜欢看小狼崽情绪毕露的可怜模样。
楚昭抿了抿唇,对容柯的话不作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直到走出客厅,走到容柯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肩膀立时就耷拉了下去,活生生一头斗败而归黯然找寻地方舔伤的小兽。
真是一头会装模作样的小狼崽。容柯挑挑眉,收回目光上楼去了楚静宁的房间,见到她开了电脑坐在桌前,就随手拖过一旁的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兴味盎然地看着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随着她的动作一行行文字跃然屏幕上,不多时,就占据了屏幕的大片江山。
不知过了多久,容柯伸手揉了揉了她的脑袋,语气随意,像是随口一问:“你今天怎么对那小狼崽那么冷淡?”
楚静宁满腹心神都系在小说上,突然听到容柯的问话,愣了半晌,才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她微微歪着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不是哥哥让我不要对他心软的吗?”
容柯摇头失笑:“以前怎么没见你那么听话……”
楚静宁淡淡笑了一下,垂下眼,望着键盘有些出神:“终究不是一路人呀。”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淡然处之,偏偏语气里的失落藏也不藏住,容柯听得真真切切,却也不点破她的心思,转开话题聊起她正在准备的小说,直到乔洋打来电话告知他公司几位董事的异动,容柯才收起脸上散漫的神情,从楚家离开。
关于刘家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一点,容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不是心善的人,上回刘家人妄动了一笔资金的事情,他能忍下来没有把那人送进局子里,已经是给了刘秀茵那女人天大的面子了。原以为经此一事,刘家人能消停一段时间,没曾想不过平静了短短三个月,又不知死活地蹦出来了,上回还只是在公司流动资金上动手脚,这回倒好,直接把手段使到公司股东身上了。
他今天要是还能忍下去,这容家家主也不用做了,拱手让给刘家人得了,省得三五不时被那起子眼高手低心比天还大的人折腾一番。
本是笑着迎出来的管家,被满身戾气的容柯吓了一跳,秉着呼吸半点声响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在容柯身后,眼见着容柯杀气腾腾地朝小佛堂的方向走去,管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少爷这是和夫人要闹起来了。
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偏偏又不敢在容柯眼皮子底下去请容老爷子,只能苦着一张脸跟在容柯后面,眼珠四周转动,指望着遇上一个有眼见力的赶紧去请容老爷子去!
偏偏这一路走来,愣是没见着一个下人。眼见着容柯的手都按到门上了,却突然收了回来,他转头看了佯作镇定的管家一眼,似笑非笑道:“管家,你去把爷爷给我请来。”
管家的手指颤了颤,低低应了声是,面上看着倒是镇定,只是那远去的脚步急得不成样子,与往日将容家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精明能干的样子相去甚远。
他都打算在佛堂大打出手了,管家能不急吗?容柯嗤笑一声,动作极为粗鲁地推开了小佛堂的门,门板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这一处难得的静谧。
如此大的动静,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女人却置若罔闻,大冷的冬天,她仅着一身灰色长衫,闭着眼,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眉眼看去竟和供奉在上首的观世音菩萨有些相似。
容家有两件事,向来为人津津乐道。第一件,说的是容柯父亲荣程,生在经商之家,却对经商一事兴致全无,反而热衷于舞文弄墨,寻了一帮据他所说文学素质极高的朋友,自创了一个弄墨轩,此后五湖四海四处会友。容老爷子使尽手段也没能把儿子的性子左回来,这才将全幅心思放在了孙子身子,容柯打小就被爷爷以家主的标准要求着学习各项能力。
第二件,说的是容柯的母亲刘秀茵,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荣程热衷于舞文弄墨,家中琐事他一概不理,刘秀茵则一心向佛,儿子从小就扔给容老爷子教养,她专心待在佛堂念经,焚香礼佛的日子过久了,外头竟还传出容家夫人心善的美名。
但到底是真心善还是假慈悲,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眉眼慈祥的未必都是观音菩萨,也可能是蛇蝎心肠的女人。
“母亲,您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把脑筋动到了公司的股份上面,您说我这次要怎么处理这事才好呢?”容柯盘腿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用手支着下巴,一幅温和无害的模样,看上去倒真像是儿子在诚心请教母亲问题。
刘秀茵拨动着佛珠的手几不可见的一顿,她抬起眼,手里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着佛珠,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我的兄弟再不成器,你也该称一声舅舅。”
容柯点头笑起来,眼底的寒光却越凝越重,他佯作疑惑地看着刘秀茵:“那我若不称您一声母亲,那些人是否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佛堂里静默了半晌,只有手指拨动佛珠的声音依稀可闻,就在容柯准备起身的时候,刘秀茵开口了,不再是那副无欲无求的祥和,她用一种嘲讽和鄙夷的眼神看着容柯:“容柯,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个母不详的私生子,称我一声母亲是你的福分。”
一只脚刚迈进佛堂的容老爷子一字不落地将她这话听在了耳中,气得他将手中杵着的拐杖重重地敲在了地上,刘秀茵闻声转过来,见到容老爷子目光如炬的模样,心里有些发虚,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了几声脆响。
供桌被容柯给掀翻了,白玉菩萨碎的七零八落,碎片就落在刘秀茵的脚边,杯碟无一幸免碎了一干二净,唯一一个还维持原样的就是铜制的香炉,香灰也撒了满地。
刘秀茵看着这一地狼藉,抖着手抬起头,瞋目切齿地望着容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就连门外的容老爷子也没想到,孙子今日的气性如此大,毕竟是供奉的东西,竟是一声不吭全给砸了,万一要是顶撞了……容老爷子站不住了,拍了拍管家的手示意他扶自己进去。
管家微微点头,双手小心地扶着容老爷子的胳膊,还没动作,站在那儿的容柯出声了:“爷爷,屋里乱,您别进来小心伤着。”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装什么孝子孝孙!”跌坐在蒲团上的刘秀茵怒骂出声,抖着手指着容柯,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地上的碎片,丝毫不在意手指被割伤后沁出的血珠。
容柯居高临下地看着近乎癫狂的刘秀茵,缓缓笑开,那笑容邪肆到极点,竟令人有些不敢直视,“孝子我是从来不当的,称你一声母亲,已经是看在你作孽太多没有孩子的份上了……”
作孽太多没有孩子,刘秀茵绝望地捧起一把碎片,泪流不止,容柯的话就像一把刀刮在她心上,刀刀见血,她没有孩子,她永远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容柯!”容老爷子厉声呵道,容柯却仿佛没有听见,不疾不徐地接着往下讲,一字一句狠狠地刮着刘秀茵的心:“你如果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佛堂焚香礼佛,这声母亲我恐怕还能多叫几年。偏偏你心有不甘,就算无子,也不愿意容家掌控在我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唆使你那群不成器的兄弟闹事。”
说到这里,容柯转过头,看向脸色难堪的容老爷子,“爷爷你还不知道刘家的人在联系小股东商谈股权转让的事吧。”
容老爷子闻言看了形容槁枯的刘秀茵一眼,努力挺直的腰板好似一瞬间弯了下去,显出日薄西山的老态,他无力地对容柯摆摆手:“你想怎么办,都随你。”
容家不为人知的丑闻是楚老爷子心上的一根刺,容柯的直言不讳,不过是拨了拨这根刺,可刘家人的所作所为那是犯了容老爷子的逆鳞,没有谁愿意把自己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外姓人,他只能默认容柯的行为,哪怕容柯要将容家这么多年粉饰太平下的平和打破。
得了容老爷子的准话,容柯脸上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真实,他单膝蹲到刘秀茵面前,还未开口,刘秀茵两手握着碎片狠狠地朝他的眼睛挥过来,容柯脑袋微微向后一仰,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刘秀茵的双手。
“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今天过后,我会把刘家这窝蛀虫消灭净尽,从此以后您就安安心心地做容家夫人,只要待在佛堂修身养性就好,也不需为刘家筹谋什么,因为,N市不会再有刘家了。”
刘秀茵神色一变,看着言语凿凿的容柯,霎时间万念俱灰,刘家,她竟然连刘家也保不住了:“刘家……刘家……”
容柯听着她无意识的呢喃,轻笑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朝神色莫测的容老爷子走去,管家默默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容柯自然而然地扶住容老爷子的胳膊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微微扬高音量:“我听说拜佛讲究诚心,三九严寒,佛堂里却温暖如夏,菩萨对此不知会作何感想。”
今日已经听了太多辛秘的管家,默默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心中默默念了两句: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