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父在昏睡了五天之后,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这一病,就像是睡了一场大觉,把他以前缺失的睡眠一下子补了回来似的。
除了肚子有些饿之外,他觉得自己身体没有一点不适,精神头足得很,恨不得立马回公司大干一场,指不定还能趁着年前这最后一点时间做出点成绩。
孙医生听了白父的想法,脾气温和如他,差点就忍不住把手里拿着的记录表砸到他脸上,厉声斥责道:“你当你是拼命三郎吗?年纪一大把了,还老是不让人省心。泽宇母子俩日夜守着你,你怎么就不懂心疼心疼他们!”
一通话骂下来,白父低着头都不敢吱声,瞧了眼一旁到现在还在抹泪的白母,心里的愧疚感瞬间又上涨了几度,伸出手去拉了拉白母的衣袖,“佩玉……”
白母拨开他的手,抹了抹眼泪,对孙医生勉强笑了笑,“我出去走走,这里就劳烦您了。”说完也不看白父,垂着头就离开了病房。
“你看看你,人都说病一场知事一场,你倒好,生一场病净拖累别人了,半点长进没有。”孙医生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在本子上做记录。
白父望着门口的方向,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放不下……”
“有什么放不下的?”孙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人活得这把年纪,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抽空和泽宇好好谈一谈吧。”
走到门口,孙医生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回家后,记得压一压你那火爆脾气。”
否则按他以往那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的脾气,非得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吓坏不可。
压什么脾气?白父一头雾水地看着门口,孙医生已经潇洒地挥挥手走了,他忍不住瞪了瞪眼,这家伙,说话露一半藏一半的真招人烦!
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孙医生的理解白父还是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白泽宇到达医院的时候,白母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只是眼眶微红,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久前刚哭过,感觉到儿子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白母不自在地抚了抚眼睛,笑道:“你这孩子,过来得真快。”
听出来白母不欲他问先前的事情,白泽宇笑了笑,掩去眼底的情绪,问道:“爸现在的状况,孙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问题,以后注意点别太操劳就好。”说到这儿,白母欲言又止地看着白泽宇,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什么话来,那副左右为难的模样看得白泽宇心里一酸。
他暗暗叹一口气,拍了拍白母的手背安抚道:“您放心,答应您的事情我记得。”
白母听到他的保证,宽慰地笑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
父子俩在医院里的第一次正式会面,称不上亲近,白泽宇表情淡淡,白父则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但至少不再像以前一样父子俩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动起手来。
尽管白父自认为精神奕奕,但白泽宇办完一切手续后端了碗白粥进来的时候,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碗,一言未发只是专心得喝起粥啦。
白母看着心里高兴,整个人一扫前些日子的忧虑神色,浅笑着看着别扭的父子两个。
车子一路无话,开回了白家别墅,进门前白母趁白泽宇不在,偷偷拉了下白父的衣袖,小声道:“阿泽女朋友也在家里,是个好姑娘,你一会儿可别乱发脾气。”
白父闻言沉默了,眼神深沉地看了白母一眼,不置一词推开门就往屋里走去,原来孙医生那话是应在这里了。
对于白父的心思,白母自认这些多年没有看岔过,她也知道白父对于儿子的婚事是存了几分心思在里头的,但既然小楚都到家里了,又是那样优秀的好姑娘,不论以后的事,总不能让白父现在给人难堪。
她匆忙赶上白父的步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暗暗祈祷小楚现在不要露面。
可惜事与愿违,楚云苓听到车声早早就迎了出来,对于和白父的初次见面她心中也有些紧张,生怕行差走错了一步,现在真正见到了白父,右键对方神色严肃身上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楚云苓反倒镇定下来,落落大方地朝白父打招呼:“伯父您好,我是楚云苓,久仰您大名。”
久仰大名,最普遍也是最安全的奉承。白父却没有开口应承下来,他的视线落在楚云苓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个据说是儿子女朋友的女人。
白母歉意地对楚云苓笑了笑,左手悄悄绕到白父腰后轻轻掐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老头子!”
不骄不躁,优雅得体,的确当得起白母的评价。白父淡淡收回目光,神色自若地拉下白母的手,这才对楚云苓点点头,语气虽然生硬但说的话却是很难得:“有什么需要和你伯母说,在家里不要太拘谨了。”
白母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落后一步进来的白泽宇则是直接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白父。
除了白父,在场的人里反倒是楚云苓这个客人反应最为自然,真心实意地谢过白父,才快步走到白泽宇身边挽住他的手:“你回来啦。”
“嗯。”白泽宇搂住她的肩膀,视线仍旧停留在白父身上,随着白父上楼的身影渐渐抬升,不变的是那深邃的眼眸中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摆好了战斗的姿势,全神戒备到极致等待对方即将到来的强势一击,然而这想象中一击并没有来,对方悠悠地看了你一眼,转身走开。
说不清楚心底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无力,但这一刻,白泽宇对于白父的恨意似乎有些飘忽起来,他突然对自己以往根深蒂固的认知产生了怀疑,尽管这一丝怀疑极其微弱,但还是另他倍感折磨。
迎接男主人康复出院的第一餐,是丰盛的。精心烹饪的食物盛放在精美的餐具里,一道一道端上了桌。
正好十道,寓意十全十美。管家微微躬身,对白父的出院表示了一番激动和喜悦,这才转过身面向楚云苓,话里难掩欣赏:“今天多亏了楚小姐帮忙,这些菜都有您的一份功劳在。”
白父闻言讶异地看了楚云苓一眼,在他的认知中,大家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偶有一两个能进厨房的,也只是煮点小甜品。可听管家的意思,小楚显然厨艺不错。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知道里面有儿子女朋友的一份心意在,感觉也有些微妙的不同,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藕片。
楚云苓神色有些紧张地看着白父,见他点点头,又开口夸赞了一句:“菜确实不错。”
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害羞地朝白母笑了笑,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藕片,不过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白泽宇的,白泽宇礼尚往来,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丈夫难得的好脾气,儿子和女朋友感觉和睦,白母欣慰地笑笑,她现在只希望父子俩能好好谈一谈解开心结。
晚饭过后,白父自醒来后第一次对白泽宇说话:“跟我去书房一趟。”
白母闻言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若非楚云苓陪在她身边安抚她,她都恨不得悄悄跟进书房,以防父子俩一言不合又大吵大闹。
楚云苓递给白母一杯茶,安慰道:“您放宽心,阿泽一向是有分寸的人。”
白母叹了一口气,没有应声。
自己生的儿子,白母能不了解嘛,白泽宇虽然做事有分寸,但那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和他父亲是如出一辙,父子俩互相敌视,偏偏这些血缘天性上的牵扯怎么也斩不断。
那个会躲在门背后怯怯地看着他的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白父看着坐在对面目光沉稳的年轻男人,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那个孩子的痕迹,却失望地发现,时间将一切过往冲刷得一干二净,长大的孩子脸上再也没有了渴望拥抱的神情,他沉稳地坐在那里,任人如何打量也稳坐如山,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楚是个不错的孩子。”白父将谈话的切入口放在了楚云苓身上,果不其然,白泽宇的神色一瞬间柔和下来。
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她一直都很好。”
“她就是你现在坚持留在N市的原因吧。”白父神色淡淡,严肃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白泽宇最不耐烦看他这种一切尽在把握的神情,差点就把“是有如何”这句话甩了出来,他抿了抿唇,想起楼下的白母,低声回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
至于剩下的那一部分,他不说,白父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阿泽,”白父转过眼不去看白泽宇的神情,对于这个称呼他还是喊不习惯,沉默了一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能理解你的坚持,那是你的祖父教给你的。你怨恨我也好,不想继承白家也罢,但你要知道,白家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是我的坚持。”
提起自己的祖父,白父的神色出乎意料的柔和,他叹了口气,提起白家从前的辉煌满是唏嘘:“霍家现在在军界是一把手,那时白家比起霍家还要更上一筹。我从小就长在大院,一直到二十岁我的梦想都是当一名将军。然而白家败得太快,站错了队,一朝败落。我忘不了祖父的声声长叹,哪怕再苦哪怕是经商,我也要让白家在大京有一席之地,大京是白家的根啊。”
白泽宇沉默了,他们父子从来没有过推心置腹的时刻,他也从不知道白家那些辉煌的过往,从他有记忆开始,父母永远是把生意摆在第一位的,永远都在忙碌,永远停不下脚步看他一眼看爷爷奶奶一眼,后来他就被送到了N市,从此把N市认作了故乡。
白父想是存心试探白泽宇的承受能力似的,接着甩出了一个诱惑性极强的妥协:“阿泽,我给你两年的时间,这两年你可以在N市做你想做的事情,但需要开始接触公司里的一些事务。如果两年后你还坚持不回大京继承白家,我不会逼你。”
白泽宇很想告诉白父,他现在就可以告诉他自己的决定。然而刚刚听过白父的一番话,此刻看着他两鬓花白的头发,白泽宇竟然说不出那个答案,说不出不要白家的话。
他揉了揉眉心,放下手,目光锐利地看着白父,逼问道:“如果两年后我还是坚持留在N市,白家怎么办?”
白父笑了笑,脸上的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解脱的意味,“我守了白家一辈子,如果真的守不住了,那也是命。”
白泽宇神色恍惚地走出书房,楚云苓等着外头,看到他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一紧,上前两步就紧紧抱住了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涩得厉害:“云苓,明天一早我们就回N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