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霸州城外龙泉寺。
大明如今的佛教虽未禁绝,但多少有些被统治者不喜,抛开太祖朱元璋曾经在皇觉寺当过和尚这个小心眼的原因不提,大明对能大规模聚集民众的宗教终究有一种深深的防范心理,于是从洪武年开始,京师便设立了道录司,将发放度牒的权力收归朝廷。
连出家都不能随便出,需要朝廷批准,佛教和道教能昌盛到哪里去?
唐子禾静静坐在寺内一间禅房里,美目半阖,不动如山。
寺庙通常只准妇人进来礼佛,却不能让妇人留宿的,不过如今佛教不昌,龙泉寺的和尚们无法跟菩萨一样闻闻香火就能饱肚子,葛老五百十两银子砸过去,和尚眼睛亮了,根本也顾不上规矩礼法,索性腾出了五间禅房,让这帮江湖汉子全部住进去,至于江湖汉子里面还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和尚们也装作没看见。
此刻禅房内坐着的不止唐子禾,还有霸州刘氏兄弟,葛老五如同护法一般站在唐子禾身后,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僵。
气氛僵硬是因为刚才刘氏兄弟提出了一个建议,他们要求带人入伙。
江湖绿林道上,两股势力合为一股的现象很常见,等同于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合并,这样能够壮大自己,提高行业内的竞争力,不同的是,绿林道上的各位掌柜干的全都是无本买卖。
入伙没问题,唐子禾不反对。可过分的是,刘氏兄弟提出只带百来号人入伙,却要求刘宠做大当家,唐子禾做二当家,刘宸做三当家。
百来号人加入三千多人,人家居然还想做大当家,分明是想将唐子禾架空,吞下这三千人马,唐子禾和葛老五自然不答应。
“刘兄弟,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么?”唐子禾隐忍着怒气。
不论承不承认。三千人马如今是寄人篱下。这些日子以来,若无刘氏兄弟提供粮草后勤,三千人马的军心早散了。
刘宠生得环眼浓眉,典型的河北汉子。闻言哈哈一笑。道:“唐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麾下的三千人虽说能征善战,接这个盘子却有些烫手。你们可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响马,而是实实在在造朝廷反的反军,你别以为我接了这三千多人马占了多大的便宜,我可担着被诛九族的风险呢,若非我这不争气的兄弟非要我出手帮你们一把,呵呵……”
刘宠说的“不争气的兄弟”自然是指刘宸。
刘宸嘿嘿一笑,鹰隼般的目光朝唐子禾绝色的容颜一扫,目光顿时泛了几分淫邪之色。
站在后面的葛老五实在忍不住了,重重哼道:“刘兄弟这话我可听得不舒服了,你把咱们这三千人接过去,好像还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刘兄弟,咱们可没求着你接过来,不客气的说,想接手这个盘子,你还缺一副好牙口,三千弟兄都是天津白莲教香堂出来的,你一个外人来接手,你接得下吗?”
刘宠不急不徐道:“不错,这三千人确实是天津白莲教堂口的,但是葛兄弟,我现在再问一句,如今这三千人……他们还是白莲教的吗?”
这句话令唐子禾和葛老五勃然变色。
刘宠冷笑道:“我们兄弟虽潜居霸州,可道上的消息却从没漏过,你们不仅反了朝廷,还叛出了白莲教,如今人马虽壮,但连个旗号都打不出来,两边皆视你们如仇寇,你们落得里外不是人,若非我兄弟看上唐姑娘的倾城绝色,欲结秦晋之好,你真以为我愿意接手这三千人?找死也不是这般找法儿呀。”
葛老五怒道:“休想!姓刘的,你以为这三千人马是你盘里的菜,想吃就能吃吗?大不了咱们拍马就走,这霸州拦得住我们?你手下那百十号人能拦得住我们?”
刘宠笑道:“你们来去自由,刘某怎敢拦你们?不过你可要看清时势,如今朝廷官兵上天入地找你们,白莲教高手也在上天入地找你们,不怕死的你们出霸州老林子试试?你们根本已寸步难行,不仅仅是朝廷和白莲教,我的拜把兄弟张茂就在离此不远的深山里,他手下可有两千号响马……”
刘宠话没说完,但话里的威胁意思很明显,没吃没喝,三面受敌,你怎么走?能走向哪里?不客气的说,他是真将这三千人马当成自己盘里的菜了。
刘宠没说完的话,他的弟弟刘宸却阴笑着接了下去:“……唐姑娘,三千人马是你带出来的不错,不过你若以为他们真对你死心塌地那就错了,你们如今打的旗号已不是白莲教,更不是朝廷,这些日子若非咱们兄弟暗中送吃送喝,你以为三千人还能剩多少?弟兄们对你再忠诚,你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你觉得他们还会对你忠诚么?”
葛老五勃然大怒,一只手已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脸厚心黑的他见得多了,然而像刘氏兄弟这般脸厚心黑的,尚是生平仅见,此刻他心中对唐子禾隐隐有了一丝怨意,当初反出天津便不该投奔霸州,如今可好,典型的羊入虎口啊。
唐子禾却异常冷静,纤手一翻,按住了葛老五即将拔刀出鞘的手,寒冰般的美眸注视着刘宠,冷冷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宠,你想干什么?”
刘宠不客气地笑了:“很简单,三千人马给我,你做二当家,还有,我弟刘宸仰慕唐姑娘风采多日,愿与唐姑娘共结连理,你若答应,我保你麾下三千弟兄吃香喝辣,日渐壮大之后,将来兵强马壮举旗造反,挥兵攻城掠地,运气好的话,咱们打进京师紫禁宫,皇帝小儿屁股下的龙椅咱们也坐上去试试舒不舒服。唐姑娘,你觉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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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遍地,罡风如刀。
甘肃安化城内,一名穿着短打黑衣的魁梧汉子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在小小的城里。
牵着马的汉子正是秦堪紧急派往甘肃的亲信,锦衣卫副千户常凤。
十天十夜打马飞驰,常凤领着十余名手下日夜兼程,一路换马不换人,终于在十天后赶到了安化城。
常凤不敢懈怠,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侯爷怎样的使命。侯爷危坐京师。却已将身家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诛除权阉刘瑾,他常凤是所有环节中的关键。
十余名手下在城外便非常有默契地分开,各自扮上脚夫贩卒的角色分别入城。他们都是秦堪精挑细选出来的老班底。从南京便一直跟着侯爷的心腹亲信。
安化城相比京师来说小多了。而且街面也远不如京师那般繁华,常凤独自牵马走在简陋的大街上,仿佛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充满了回纥风味的建筑,一个人信步闲庭般从容自若。
一道身影从常凤身前飞快晃过,垂头匆匆加快了脚步,身影一闪,进了一条街边的小巷。
常凤眼睛眯了眯,然后淡淡一笑,左右环视一圈后,也牵着马走进了巷道,很快,十余命各种打扮的汉子从各个方向聚集起来,仿佛不经意般占住了巷道口,为常凤望风。
巷道内,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影站在常凤面前,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穿着一身黑绸长衫,脸上的神情惊惧交加。
此人却是安化王身边的幕僚,秀才书生孙景文。
此刻孙景文已没有在安化王面前侃侃而谈的从容气魄,站在常凤身前却是惶惶颤颤,如临深渊。
常凤静静注视孙景文许久,忽然展颜一笑:“久仰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呀。”
孙景文身躯狠狠抖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们来自京师?是锦衣卫还是东厂?”
常凤大方道:“锦衣卫。”
顿了一下,常凤索性道:“安化王密谋造反,锦衣卫已全盘知晓。”
孙景文两眼徒然睁大,浑身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愈发苍白得可怕。
“安化远在边陲,锦衣卫是如何知道的?”
常凤轻蔑一笑:“天下地上,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么?你以为厂卫是吃干饭的?”
孙景文沉默半晌,仰天怆然一叹:“王爷,王爷啊!你小看了天下人啊!”
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已失去,孙景文额头冷汗如雨,却也顾不上擦一擦,抖索着嘴唇道:“你们抓了我的老母妻小十余口人,意欲何为?我……我可以劝说王爷投降朝廷,只求大人能放我家小一条活路,我孙景文任由朝廷处置。”
常凤哈哈一笑,道:“不需要你劝说,安化王要反,由他反便是,你不但不准阻止,还要为他出谋划策……”
惊恐无比的孙景文糊涂了,满头雾水道:“敢问大人,这是何故?”
常凤冷冷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找你就够了。”
“大人为何找我?”
常凤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安化王造反,不能没有檄文吧?”
“对……”
“孙先生秀才出身,不出意料的话,檄文应该由你写吧?”
“是。”
常凤笑得更神秘了:“我敢保证,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你以前肯定没写过,孙先生,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教你如何写檄文,檄文里,有的人不能不提的,否则师出无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