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柳家,商贾出身。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士人皆以农作为活,视商人为不劳而获而轻瞧之,又因商人唯利是图,常遭诟病,故而那些商人想要踏入京城,更甚者想要立足京城,若背后没有权势支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柳家老爷柳知著,白手起家,原是靠着给乡里卖豆浆包子过活,但看赚得太少,所以起了别的想法。柳知著心思细腻,头脑灵活,对商贾之业有着比旁人更为敏锐的触觉,总能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索性,柳知著本性并不坏,虽在年轻的时候做下过些许昧良心的事,但年过五十,尤其是在生了柳似霜之后,开始做起了善心之举。
灾祸连年的时候,是柳家仗义执手,施粥放粮,缓了国库之危,缓了百姓之急。
这样的人,在朝廷,在民间,都积累了不少声望。
朝廷之中,有人妄图拉拢柳家,因柳家富可敌国,有人也妄图打压柳家,因柳家独占鳌头。
两方都不能得罪,因而两方都不能进行合作,他们是野心勃勃的人,想要的东西是柳知著永远都给不起的,他们只会越要越多,绝不会适可而止。
诚然,他们给柳知著的,也是柳知著做个商人一辈子都得不来的。
可那些虚无的东西对于柳知著来说,远不及他的女儿重要。
他深知,前半辈子他不是个好人,哪怕他没有亲手去伤害一个人的性命,可到底有多少人为他的前途付出鲜血甚至生命,他不清楚,却深知自己得给下半辈子、也得给膝下儿女积点德。
柳似霜自出生起,身体一直不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只得好生好养着,经不起大折腾。柳知著疼这个女儿,花了不少钱给她看病,可一直没什么进展,愁的他半白了头。也是柳似霜懂事,从不给柳知著添麻烦,大概是病得久了,她也明白自己若过于折腾,会成为大多数人的负累。
没有人想日子过得好好的,平白无故多一个负累在身上。
她懂事,柳知著就更加心疼她。
大概是怪自己年轻时不知收敛,祸及了子孙,柳知著就更加频繁地做善事,柳似霜明白父亲的行为,所以她但凡身体好一点,便也会跟着去,也是那时,无意间认识了跟着兄长外出办案的云生。
二人相识,也不过寥寥数语,几番对视,就觉得两人应该早些见面。
柳似霜身体不好,柳知著疼她的紧,再加上柳家在京城的地位,想要通过柳似霜攀附上柳家的大有人在,柳知著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此对接近柳似霜的人都极为仔细谨慎,云生也不例外。
柳似霜的好友并不多,可以说屈指可数,若说心中无鬼,谁又能忍受的了柳知著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刁难呢?
然而,云生不一样。
云生坦坦荡荡,对于柳知著设下的局,她一一接下,毫无心亏。
两人之间的来往次数并不多,甚至一个月下来都不会见几次面,可两人之间的感觉却好的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
柳似霜出门的次数极少,她告诉云生,她长得这么大,连庙会都没参加过,于是,云生偷偷在庙会的时候,将她乔装打扮,溜出去看了一眼。
“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庙会很好,你也很好,我见过一次就够了。”柳似霜笑容温婉恬静。
“我们姐妹间的感情,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哪怕日后你为了别的目的需要利用我,我也希望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会帮你的,偶尔骗一骗我爹爹,也无伤大雅。”她说的时候,云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也跟着笑笑。
堂堂相府,还不需要借一户平民百姓的帮助,可事实证明,最后柳似霜还是瞒着柳知著出手救她于危难,尽管最后她都没有露面。
相府的劫难来的快,打了云生一个措手不及。
出事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去找她,也不希望她陷入这一场波涛之中,柳知著为了保住柳家不卷入朝廷的纷争,已经耗尽心力,她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拖柳似霜下水。
因而,那时的云生落入了郑太史的瓮里。
“她很好的,没有人比她更好了。”云生曲起双腿,抱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幅画像。
陆治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遇到柳似霜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雪,他也会出现在落兼寺,更不会有人知道,这幅画最后竟能落入云生手中。
章九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陪在云生身边。
“她现在如何了?她的身子还好吗?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大哥说说,让他去京城一趟,替你看看那位柳小姐。”章九晟柔声说着,几乎凑到云生耳朵边。
可谁知,云生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大声哭了起来,章九晟错愕,他反复咀嚼自己说的话,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怎么又哭了?
“云……云生,是我说错话了,我……”章九晟很害怕,很担心,说出口的话都开始带着结巴。
云生摇了摇头,抽泣着,袖子几乎都要被她的泪水濡湿透了。
“没有,没有说错,她的病好不了了,永远都好不了了。”云生话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了,小脑袋埋在胳膊弯里,双肩一耸一耸的,看着极为可怜。
只那一句话,章九晟便明白了。
柳似霜病逝了。
云生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大概就是柳家的人寄来的,怪不得那日她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还对他说,她要吃斋念佛。
可最后,云生拗不过章九晟,却仍旧念了一个月的佛,还手抄了不少经文。
原来如此。
真可惜。
章九晟伸手轻轻抱住云生,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
“柳小姐是很好的人,她会登西方极乐世界,下辈子会荣华富贵,一生安康。”章九晟轻声说,云生没说话,只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生抬起头,面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泪痕,一大颗泪珠子还挂在纤长的睫毛上,章九晟看了心疼,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眼角的泪珠擦去。
“都哭成小花猫了,怪我,不该让你来看这画。”章九晟内疚着。
云生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繁复的情绪压下去,捏着袖子擦了擦脸,道:“总得看的,我是师爷。”
这幅画里,陆治想告诉她的东西太多了。
她需得好好看看。
“我们抽时间,去一趟落兼寺吧?”云生抬头说,话尾带着询问的意思,可眼神中却是必须要去的意思。
章九晟自知拦不住,只得点了头。
“去可以,不过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你遭不住,得先去找大哥问问,看看给你补点什么暖身子的药。落兼寺在城郊的山头上,从城里出发到寺里,需得小半日,一会儿回府里让丫鬟给你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出发,你看行吗?”章九晟有商有量的问。
云生点点头,她知道这已经是章九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没有过多犹豫,云生从地上爬起来,将那画好好的卷起来,递给章九晟,说:“大人,这画您帮我收好,明日一并带去落兼寺。”
“好,我给你收着,你现在准备做什么去?”章九晟接过那幅画,揣进袖子里。
“我现在就去找大少爷给我探脉,然后回府去看看那个萧恒言。”
“行,你先去忙你的,回头我再找你。”
云生点点头,这厢也不问章九晟要干嘛去,自己抬脚就出了门。
门外,张同背靠着墙壁站着,见云生出来了,一脸讶异:“你好了?”
他以为她能哭多久?
云生翻了个白眼。
“我好了,现在出去一趟,其他的画,你帮我看看吧,我不太熟樊县附近的风景。”
“行,你去忙吧,有什么事我叫你。”张同颔首,便转身回屋去了。
云生也没做停留,快步离了衙门。
章九晟在屋子里,看着一地的画,又见张同进来了,便说:“得辛苦你将这些画分个时间了。”
“大人放心。”
“明日我与云生去一趟落兼寺,这衙门里若有什么事,你和关楚商量着,能解决的就先解决了,解决不了就等我回来。”
“何时回来?”
章九晟想了想,这一去问题颇多,虽说落兼寺离这里不算远,可按照云生的身子骨,怎么也该是个舟车劳顿了,再加上柳似霜的关系,大概是要两三天的了。
“不好说,我们尽量三天内回来。”
送走了章九晟,张同回头看着屋里的画,谈不上头疼,但的确很费时间,不过幸好陆治要表达的东西比较清晰明了,不至于让他太耗费精力去辨认。
云生的动作很快,转眼就到了百世堂。
彼时,章齐烨正在后院拎着一只小白鼠的脖子,将一勺子不知是药还是毒的,往它嘴里灌下去。
云生没见过这种架势,只觉得心中不忍。
可无论试药还是试毒,总有牺牲,她不好说什么。
听到身后有动静,章齐烨也没回头,一直到将那一勺子液体灌完为止,才将那小白鼠放回笼子里,回头擦了擦手,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云生顿了顿:“明日要去落兼寺,天气愈发凉了,想问大少爷要些御寒的药。”
章齐烨挑了挑眉:“你与谁同去?”
“二少爷。”
“行,你先过来,我给你探探脉。”章齐烨招呼着,云生便坐了下来,伸出手,静静等着。
章齐烨的指尖有些凉,贴在肌肤上,竟让云生觉得比这秋意还要凉的错觉。
不过一会儿,章齐烨就收回了手,也替云生将挽起的袖子放好,说道:“心脉稳健,比之前要好的多,那药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有成效。”
章齐烨说着,便起身去了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只小瓷瓶:“这是御寒的药,你与晟儿一人一瓶,早起时吃一粒方可,不许贪多。”
“是,大少爷。”云生接过,小心放好。
“落兼寺在初云山上,山上要比城里冷得多,你们得多带一些衣服去,不能只靠我这药御寒。尽量早些回来,他是县令,城里百姓少不得他,也莫贪玩,寺里规矩多,要听方丈的话,你要跟着晟儿,不要让他在寺里闯祸。”
“大少爷放心吧,我们不是去游玩的。”
随后,章齐烨又叮嘱了几句,便被药童唤去前堂问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