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里赏花,最是烂漫。”花满楼干咳一声,找到的理由实为蹩脚。】
两个人带着三匹马总算在日落前赶到一处城镇。陆小凤以为这两人会很快找到回去的路,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个完全不识路的聪慧姑娘和一个双眼看不到的聪慧男子,于黄昏时分在杳无人烟的城外策马赶路,若要当真找对了地方,那才叫奇了。
“七童,前面有一座很高的城墙。”小龙女扯着马儿降下速度,略带询问意味的看向身旁的青年。
“是城镇,看来我们今晚有地方住了。”花满楼微微一笑。先前跟着小龙女的马窜入密林的时候,花满楼还以为两人今晚恐怕要在密林中宿一晚了,只是没想到密林中竟也有条近路,策马而行恰好足以在入夜之前赶到城镇。
城镇中必定会有客栈,这是常识。
不算多大的城镇中人来人往,愈至黄昏街上的人似乎愈有明显增多的意味。
进了城,花满楼和小龙女牵着马走入人群。两个人牵着三匹马的情景也着实增加了两人的回头率,这年头,一匹普通的马也造价不菲,更何况而两人手中牵着的马均是体色毛发毫无驳杂,腿腹健壮,看上一眼便知是万中挑一的好马。
再一看这牵着马的两人,莫说衣料如何,单凭身上的气质和容貌也知其绝非普通百姓,想来不是江湖人便是富家子弟,当然,是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有间客栈的对面是一家卖包子馒头和豆包的小摊子,老板是个生着络腮胡子脸上还挂着刀疤的中年汉子,这人摆了十多年的摊子,即使脸上有道刀疤让他凶神恶煞些,但镇子里的人,就算是小孩子都不怕他,甚至还有人戏称他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拿菜刀划的。
“娘,今天大丫还能吃豆包么?”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娃扯着她阿娘的袖子,眼睛直直的盯着刀疤汉子的摊子,上面的豆包白腾腾的,正冒着暖烘烘的热气,女娃娃咬着手指,不肯挪动步子。
阿娘不同意,女人面色发黄,发色干枯,一看便是穷苦人家,可即使这样,她将自己和闺女的衣服都清洗的干干净净,只有几处看不太到的地方才打着一两块整齐的补丁。她摇了摇头,但眼睛很亮,“等你阿爹发钱了,阿娘再带你来吃豆包。”
“通子婶儿,一个豆包有啥的,就当我送给孩子的,不要钱。”刀疤汉子挤出一丝笑容,这抹笑意在他僵硬凶悍的脸上却有种另类的温柔,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从摊子上拿起三只豆包装在纸袋里,塞在女娃娃手里。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话当不得真的,这哪敢真收下……”阿娘连忙摆手,又忙着送口袋里掏钱,只是里面也不过是几枚铜钱,泛着古铜色,上面还溅上了油花,塞在皱巴巴的衣袋里,的确不够买豆包的钱。
“拿着吧,拿着吧。”刀疤汉子拦住阿娘的动作,鼓励的示意女娃娃赶紧收起来。
女娃娃挂着大大的笑容,小手攥紧袋口,脆生生道:“谢谢阿明叔。”
“哎。”刀疤汉子搓了搓手,老脸通红,他目光游弋到别处,却突然怔了一下,定睛一瞧,忙上前跑了两步,欣喜道:“花公子?您怎么来这儿了?”这时候他目光转向花满楼一侧的白色身影,登时看的呆住了,半晌才觉出自己的失礼,尴尬的搓了搓手:“这位、这位就是夫人吧?”
“龙姑娘是花某的朋友。”花满楼将手上的马缰交给客栈的小二,双眼转向刀疤汉子的位置,愉快的笑了笑:“周大侠,又见面了。”
“不不不,在下可当不起大侠之称,周明还要多谢上次花公子不计前嫌的救命之恩。”周明脸上隐隐带着一抹羞愧之色,“花公子的恩德周明铭记在心,现在周明已经改邪归正了,虽然……还远远做不到公子的地步,但总想着弥补一下过去的糊涂。”
“方才我完全看不到你的过去,只能看到现在的你。”
花满楼微微一笑,柔声道:“帮助别人不需要他人的评判,只要你觉得快乐,你就已经成功了。我帮助你是因为我会觉得快乐,同时也会让你觉得快乐,所以你不需要感谢我,因为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报答。”
周明怔怔的站在原地。
包子馒头已经卖出去一半,他也觉得很快乐,很充足。
黄昏后,是黎明的前夕,同样是更为璀璨的夜空。最美最遥远的东西,其实每个人都能触手可得。
……
小龙女坐在窗边向下望去,纳闷道:“七童,那个人还站在外面。”花满楼跟这个人说了很多话,她也是能听懂的。为什么帮助别人,自己会快乐?她体会不到,但她知道,每当花满楼帮助别人的时候,笑得格外温暖。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同于每日每夜帮助她修炼内功的寒玉床,不同于愿意听她指挥和可以变幻出各种形态御敌的玉蜂,不同于照料她长大教导她武功的冷冰冰的师父……这些似乎都是尘封已久的记忆了。每一幅脑海中存留下的画面,全都渐渐染上冷色调的浅蓝色。
而如今在她的对面,却有一轮骄阳冉冉升起。某种温顺的阳光,浸入她冰冷的肌肤,欣喜到令血液涌动。
花满楼侧目,似乎也正在“看”着楼下的人,他慢慢收拢起折扇,清浅一笑:“我想他一定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七童也有想要的东西么?”
花满楼黑黑的眼睛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掌心搭在她的发顶揉了揉,宠溺而无奈的摇了摇头:“是,我也有。”说罢,他又是轻笑一声:“我当然有。”
肩披四方块毛巾的小二哥小心翼翼的站在两人身侧,来回瞅了两眼,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沉声道:“二位客官,咱们有间客栈空着的客房只剩一间上房了。”
——
一间上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凡住店的人,十有八九都能遇上这种情况,花满楼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花满楼这一生中没住过几次客栈,前面的几次都是与陆小凤一起,同样都是只剩一间房,有时候可能是上房有时候,有时候可能是下房,不一而足,不过那时候两个男人住一间房自然没什么。只是这次与小龙女一起,花满楼却打定主意,一到晚上自己便去屋顶守夜。
男女毕竟有别。
屋内烛光融融,小龙女微湿的墨发绸缎一样在她指尖和布巾中穿插,铜镜内少女眉目如画,容色嫣然。
梳洗过后,花满楼推开房门走出去,后面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冷香,他脊背一僵,几乎不用去想他也知道小龙女此时的样子——沐浴过后一定更胜白日。花满楼转过身,拉着她的胳膊回到房间,叹了口气道:“你乖乖留在房间睡觉,等到明天天亮我们再启程。”
“你要去哪,我便跟着。”小龙女认真的道。
花满楼心道小龙女还是个孩子心性,于是宽慰道:“我不离开,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大喊一声,我便出现了。”
小龙女点点头,好奇的问:“外面有甚么好的?”
“夜里赏花,最是烂漫。”花满楼干咳一声,找到的理由实为蹩脚。不过幸好对方从来不去纠结于这份漏洞。
烛火染了一半,烛泪在灯台上积了小半碗。
床幔在微冷的风中轻轻拂动。
小龙女一动不动的坐在妆奁台前,静静的望着窗口。月半中空,似乎已经很晚了。自从来到古墓外的世界,她对日升日降和夜月的移动轨迹也有所了解。
可是为什么七童还没有回来?
小龙女疑惑的抬头看了看屋顶——他端坐在屋顶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屋顶上……也能赏花么?小龙女双手交握,微微低下头,不是说有充足的睡眠才会快乐么,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对了,七童说有什么事大喊一声,他便会回来……小龙女眼睛一亮,突然站起身来朝着屋顶小声的喊了一声:“七童……”
屋顶上的某人顿时清醒,以为对方除了什么事,下一刻便焦急的破窗而入。
屋里的人措手不及,登时被拦腰拥在怀中。花满楼皱着眉头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气息,并未发现不妥,才轻声问道:“龙儿,怎么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小龙女怔怔望着他,脸颊上缓缓泛起一抹红纹。